忽然他埋下頭去,靜默片刻,握弓的右手舒緩地伸展出去。一縷細細的風聲從屋子裏輕掠而過。風在江邊潮濕的土地上飄蕩和舞蹈,炊煙般地升起,又如陽光般地灑落。有什麼東西開始在風中吟哦和歌唱,嘩啦啦地歎息,撲簌簌地大笑,搖曳了一片碎豆子樣的聲響。
黃規章湊近了小芽,輕聲告訴她:"是他自己編出來的一個曲子,寫我們江心洲的風和蘆葦的。"
風聲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增強,變得狂暴而肆虐,像一群被禁閉許久才放出籠中的猛獸。猛獸狂蹦亂跳,仰天嘶吼,恣意踩踏腳下的一切。蘆葦溫順地在它們的利爪下彎腰躲避,以自己的忍讓和柔韌來換取生存。比較倔強的枝葉就痛苦地折斷了,傷口中流出綠色的汁液,那是一部份蘆葦的生命挽歌。剩下的族類強忍悲傷,互相撫慰,相倚相靠,告訴自己和同伴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壯大,繁衍,一代接著一代生生不息。
很多年後,在省城南京,有一次小芽去看一場歌舞劇院的民樂節目演出。中場休息之後,大幕拉開,台上赫然坐著一個長著喜洋洋的青蛙臉型的年輕人,他的腿上擱著一把暗紅色二胡。報幕員飄然上台,替他報出一個曲名:《風中蘆葦》。
一刹那間小芽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二十五年的歲月風一樣地吹過去了,小芽的腦子裏出現了那個多雪的冬天,那個肉香彌漫的下午,黃規章的啞巴兒子黃滔在黑幽幽的小屋裏微笑操琴。黃規章低頭告訴她說:這是寫江心洲的風和蘆葦的曲子。
小芽閉目仰靠在帶皮革味的軟椅背上,仔細傾聽了江邊蘆灘風起風止的全部過程。她的心被一種遙遠年代的溫暖脹得微微發疼,有點像生完孩子後月子裏的脹奶,身體微疼著,心裏卻幸福得想哭。
散場後小芽沒有立即離去,她逆著人流擠到後台,站在那個青蛙臉的小夥子麵前,激動地問他:"你是黃規章老師的兒子嗎?"
小夥子兩手抱住二胡,討人喜歡地笑著,回答她:"不,我是他的孫子。"
小芽如夢初醒。她想,天哪,她怎麼忘記了二十五年的漫長時間。她又想,黃老師的願望終於達到了,他的孫子成了一個優秀的二胡演奏家。她於是不等對方發問,趕快回頭,衝到黑暗無人的角落,讓眼淚痛痛快快流下來。
三
毫無疑問,葉飄零是整個農場宣傳隊的靈魂。
大部份的時間裏她其實並不在場。誰都不知道她去了哪兒,在幹些什麼。她好像哪兒都去,農場的角角落落裏都有她認識了的、心甘情願為她做一點小小服務的人。
竹器組的瘸子阿四替她精心編織一掛竹簾之後,又按她的設計編了一對腰果形的帶蓋提籃,蓋子翻過來放,上麵擱置幾個帶纓子的青皮蘿卜,放在家中簡直是返樸歸真的高雅藝術品。場部好多人都跑去找瘸子做同樣的一對,瘸子堅決不肯,他那時候還沒有懂得要保護專利權,但是他懂得維護葉飄零,葉老師設計的式樣,別人沾不得光。
場部裁縫是當年農場裏領導"潮流"的人物,他對葉飄零的折服同樣稱得上五體投地。葉飄零每次從他鋪子前走過去,裁縫總要拉住她,誠心誠意地討教一些上海的時興服裝式樣,什麼同盆領啦,尖角領啦,泡泡袖啦,花苞袖啦……雖然葉飄零從來不找他做衣服。
雞場的老巴子有一天甚至送給葉飄零一對剛剛滿月的漂亮的烏骨雞,雞翅膀上已經長出了雪白的翎毛,腦袋上的鳳冠也已經初見端睨,活脫脫一對雞群中的美人胎子。隻可惜他們家的小狗貝貝死活不容,成天追在它們屁股後麵蹦來跳去逗樂子,小美人生生嚇破了苦膽,一先一後地蹬腿上了西天。
船隊的尹老大是農場有名的"爆竹筒",脾氣大得連老江頭都要讓他三分。有一次葉飄零跟著船隊往外運了一趟貨,回來時手裏提了滿滿一簍長江名魚"翹嘴白",說是尹老大自己用魚網打了送她的。葉飄零到家轉手就送給了場部食堂,那一天很多人的飯碗裏都有了魚腥味。隻是人們吃著魚的時候眼睛裏交換著怪怪的眼色,都感覺到葉飄零這個人太不尋常,她身上到底有什麼樣的魔力,能讓這一個個不見多少世麵的鄉野男人都將她奉若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