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冬雪(4)(1 / 3)

蘇立人每次到宣傳隊來,必須先從場部出發到一隊,而後轉一個彎,從一隊西邊的小路潛回場部,悄悄進入禮堂,搞得像是革命工作者跟敵人幹地下鬥爭。他若是從場部他的家或是辦公室直接到禮堂來,必得經過醫務室。那就糟了,李豔正百無聊賴地坐在醫務室窗口,目光炯炯注視窗外的所有行人和動靜呢。蘇立人可不願意冒這個險。

但是他也有公開去禮堂的時候。他在場裏分工管宣傳隊,如果一次不去,又顯得矯情,說不過去。逢到他的身影從醫務室門口一掠而過,李豔馬上"嗖"地立起,小跑出門,從外麵找到她的兩個玩泥巴的兒子大毛二毛,一手攥著一個,飛一樣地往禮堂裏奔。兩個兒子還小,腿短,跟不上她的腳步,跌跌衝衝的,李豔就一路催促一路嗬斥。不知道內情的人看見了,會奇怪做母親的怎麼一點不憐恤孩子。

李豔衝進禮堂,目光掃到了蘇立人的位置,興奮地一笑,兒子依舊攥在手中,滿臉嬌羞地走過去,小鳥依人一樣立在蘇立人身後,靜靜聆聽她丈夫對一些節目和演員的指指點點。英氣逼人的丈夫,玉瓷人兒一樣的妻子,虎頭虎腦的一對兒子,這是一個多麼幸福的家庭!無論哪個懷有邪惡心思的人,在這樣的家庭麵前都會無地自容。

遺憾的是商影影對眼前的一切視而不見,她該唱時唱,該跳時跳,蘇立人的一家四口好像從來沒有在禮堂裏出現。她臉上的高傲和冷漠根本就是與生俱來,勉強去做倒不一定能夠做出。可憐李豔每一次的表演總是以興奮開始,以悻悻然結束,也挺沒趣。

賀天宇呢?賀天宇為什麼總不在禮堂出現?小芽每次看到排練的間隙中商影影用目光往台下看著,找來找去的時候,忍不住也跟著她的目光尋找。

賀天宇的蹤影總是難覓。人們隻看到他源源不斷寫來的對口詞,快板書,表演唱,看不到他的笑,撇嘴,輕蔑,和掠頭發的動作。

晚上十點鍾,場部熄燈,宣傳隊結束一天的排練四散回家時,賀天宇就雙手插著口袋晃晃悠悠地出現了。他溫柔地招呼小芽:"走啊,回去啊。"他們兩個人都到蔬菜隊,同路。

商影影趕出來,想要招呼賀天宇,嘴唇動了動,沒有發出聲音。賀天宇朝她笑笑,點點頭,也不說什麼話。然後商影影久久地站著,目送賀天宇和小芽走遠。

看不見她那時候臉上的表情,小芽試過。禮堂門口的路燈已經熄了,即便有星光或者雪光,也是朦朧的,隻大致地勾勒出商影影的身體輪廓。穿著一身舊軍裝,傲然地挺立,肩膀很平,脖子有一點點僵直,那樣一種輪廓。

雪夜跟賀天宇並肩同歸的時刻是多麼幸福啊,小芽一生一世都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些時刻。南方的雪光是柔和的,仿佛四野都撒上了螢光劑,是存心要給小芽製造一種夢幻和驚喜。兩雙厚底的棉鞋踩著路上剛剛上凍的冰棱,喀嚓喀嚓響得十分清脆,心裏麵就多了一層孩子氣的歡愉。空氣尖利而清冷,隻能夠小口小口地、輕輕地呼吸,讓冷空氣在鼻腔和氣管中稍稍地停留一會兒,變得溫暖一點,再滑入肺腑。身上倒是一點不冷,前胸和後背甚至還有微微的汗沁出,那是因為幸福把體內的細胞全都激活了,它們爭先恐後地要參與到興奮中來,擠來擠去擠出趕集般地熱鬧。

賀天宇大部份的時間是雙手插袋,貼著小芽的身體而行。為了便於跟她說話,俯就她的身高,他總是稍微地佝著一點腰背。這樣,他口中的熱氣時常拂過小芽的耳垂,癢絲絲地令人心顫。偶爾碰上高低不平難走的路麵,賀天宇會下意識地抽出一隻手,把小芽擁在肘彎裏,還小聲提醒她:"慢一點。"小芽的身體一陣哆嗦,像風中蘆葦的嫩葉。賀天宇感到奇怪,把她的一隻手握在掌中,問她:"冷嗎?"小芽搖頭,不說話。她已經窒息了。她的整個身體都已經窒息了,無法說出一個字來。

葉飄零很欣賞賀天宇的小歌劇《雞場新事》,她想要盡快地排出來,做為這一台節目的主打戲,放在壓台的位置上。她說,一台節目如果從頭到尾都是歌舞說唱的小節目,太零碎,也覺得鬧得慌。加上一出小戲就完美了,好像一桌酒席最後端上來的大菜,全雞或是全鴨,很像樣子,對主人對吃客都是一個交待。

葉飄零指定啞巴黃滔為小歌劇譜了曲。自從試聽過黃滔的二胡曲《風中蘆葦》,葉飄零就不再把啞巴當啞巴,她推崇備至地稱他為二胡演奏家。甚至她還利用幕間換裝的時候為他安排了一個獨奏節目,讓那一張揚琴、一管竹笛、一把高胡、大提琴和小提琴統統上場,替二胡伴奏。據說揚琴心裏不太高興,但是也說不出什麼,人家畢竟是個殘疾人,跟殘疾人計較總是不大仗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