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開春之後,蘇立人接到縣農業局的通知,五月二十三日是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三十二周年紀念日,全縣要舉辦文藝會演,農業局係統因為春耕大忙在即,不再另外耗費財力精力,決定委托江心洲農場組織一台節目,代表局裏參加演出。
蘇立人拿著通知暗自慶幸,好在宣傳隊年前就開始了活動,一台節目已經初見規模,否則現趕鴨子現殺豬,哪裏來得及操持一桌大菜呢?
問題還是出在小歌劇上。小芽的學校已經開學,班主任歐老師死活不肯再借出她的學生,理由是"學生以學為主",哪有高中生放著課不上,整周整月在外麵排節目的?實在非要小芽不可,那也可以,休學。
校長的態度模棱兩可。他麵子上不敢得罪農場領導,心裏卻又讚同歐老師的意見,因此就支支吾吾弄得像個牙疼病人。小芽自己是個沒主見的,宣傳隊對她當然有吸引力,但是本質上她又是個規規矩矩的好學生,一拉幾個月的課,她害怕,心裏沒底。
事情拖了好幾天沒有解決。
機耕隊的李小娟對賀天宇始終情意綿綿,有一天聽說賀天宇嗓子充血,發不出聲,巴巴地跑到雞場買了兩斤雞蛋,用紅頭巾兜著,跑到禮堂找賀天宇,要他每天早晚喝一隻生雞蛋,說這是民間偏方,清肺潤喉。
偏巧那一天葉飄零到禮堂來,看見了李小娟托著雞蛋在賀天宇麵前纏綿緋惻的一幕。葉飄零心中一動,就想這個女孩子美目傳情的,倒是個演戲的好料子,怎麼以前沒有發現呢?葉飄零跟蹤而去,一直找到機耕隊李小娟的宿舍,坐下來一番說服動員,大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架勢。
可惜李小娟白長了一副漂亮臉蛋,人卻是極為害羞的,一向都怯於在大庭廣眾出頭露麵。不是一般地膽怯,簡直就有點病態。小時候上學,清明節到烈士陵園掃墓,老師挑了她代表全校少先隊員在墓前宣誓,宣誓稿都事先寫好塞到她手裏了,結果她未曾開口哇地一聲大哭,原來是驚嚇過度,尿了褲子。此後更變成條件反射,一開大會就想小便。到農場之後學會駕駛,整天跟拖拉機打交道,倒是很合她的生性怕見人的特點。隻是越怕越膽怯,越膽怯越怕,惡性循環,成了毛病。
李小娟在葉飄零麵前滿臉飛紅,頭搖得潑浪鼓一樣:"不行的,我從來都沒上過台的。"
葉飄零耐心有加:"你肯定能行,人要學會開發自己。你看你的身材,你的這張臉,比商影影有台型得多啊,不搞藝術太可惜了。"
李小娟苦苦哀求:"葉老師,你饒了我吧,讓我上台演戲,還不如讓我去死。"
葉飄零臉色一沉,心想這是怎麼說話,讓你進宣傳隊是抬舉你呀,又不是給你苦吃,為什麼要弄出個"死"字嚇唬人。
葉飄零也是個寧折不彎的脾氣,越辦不到手的事,越是非辦到不可。她起身出門,怒氣衝衝,一杆子紮到了蘇立人的辦公室,柳眉倒豎,杏目圓睜,聲稱她的宣傳隊是要定了李小娟,李小娟不到位,她辭職不幹。
在葉飄零這樣的漂亮女人麵前,蘇立人是一個何等乖巧何等紳士的人啊,何況不過是一樁動員李小娟上台的區區小事!蘇立人馬上出發,親自光臨機耕隊宿舍,找李小娟談話。
可憐的李小娟哪裏架得住兩個人的輪番動員,想要坦白自己一上台就要小便的隱患,對著蘇立人又無論如何開不了口,心裏一急,眼淚竟出來了,越淌越多,嘩嘩地收不了場,一張嬌俏的臉蛋哭成了梨花帶雨的模樣,誰見了都不可能無動於衷。
蘇立人就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替李小娟擦臉上的淚。他豎起一根大拇指,在李小娟右邊臉頰橫著一抹,淚水沾到拇指上,食指往地上輕輕一彈。再豎起中指,去抹李小娟左邊臉頰的淚,同樣地以拇指彈到地上。一邊抹著,一邊好笑地責怪李小娟:"你看你!哭什麼勁兒呢?實在不肯去,那就不去唄。你哭成這樣,這屋裏就我和你兩個人,不知道的人見了,還以為我怎麼你了呢。"
李小娟一邊哽咽,一邊聲明:"沒事的,我會說清楚的。"
蘇立人笑道:"但願沒事。"
話剛出口,他下意識地往窗外看看,這一看簡直就有些魂飛魄散:李豔無巧不巧地正從外麵走過,恰恰見到了他替李小娟擦淚的一幕,此刻正悻悻而立,橫眉豎目地瞪著他生氣呢。蘇立人對李豔向來畏懼,見此情況,心知不好,忙忙地起身出去解釋。李小娟渾然不知地追著他問:"我真能不去嗎?"蘇立人想也沒想地回了一句:"誰說的?哭就有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