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芽采好了槐花,拎著籃子順江堤走回家時,看見了安安靜靜坐在堤上的溫醫生和貝貝。小芽覺得就這麼走了不好,起碼應該陪他們坐上一坐。他們之間就有了剛才的對話。
小芽說:"我還沒有顧上問你呢,你一個人坐在這裏幹什麼?"
溫醫生回答:"看江豬。"
小芽瞪大眼睛又問:"看什麼?"
溫醫生第二次回答:"江豬。"
小芽噓地吸了一口氣:"不容易看得到呢。我在這裏長這麼大,還沒有看到過一次。"
溫醫生習慣地歪了歪頭:"是嗎?"又說:"我想試試,看我的運氣怎麼樣。你知道江豬什麼樣嗎?"
小芽告訴他:"黑的,就像真的小豬那麼大,在江裏一竄一竄。我爸爸看到過。我們自然課的老師說,江豬其實就是江豚,挺珍貴的東西。"
溫醫生越發興致勃勃:"那就更加要看,非看到不可。今天不行還有明天,明天看不到還有後天。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
小芽心裏好笑: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看江豬,哪碼事對哪碼事啊!
小芽起身要走了,她勸溫醫生也走,因為事實上江麵的暮藹已經很濃,有江豬出現也不可能看清。
溫醫生睜大眼睛看看江麵,表現出孩子一樣的戀戀不舍,說:"真是的啊,怎麼就看不清了呢,真是可惜。"他一邊說,一邊不情願地站起了身,用巴掌拍著褲子後麵的土。
貝貝一聳身也跟著站了起來,尾巴使勁地搖著,轉前轉後地張羅,忙著替主人選定一條回家的路。
溫醫生低下頭對它說:"我就知道你早已經沒有耐心了,可是對不起,明天你還得陪我來。不見到江豬我是不會死心的。"
貝貝馬上就耷拉下耳朵,,尾巴也疲疲地垂掛下來,表現出十足的垂頭喪氣樣,逗得小芽大笑。
溫醫生伸手要幫小芽拎那隻籃子,小芽死活不肯。籃子確實不重,槐花鬆鬆的沒有什麼份量。小芽說:"你幫我拎了籃子,就要跟我回家吃槐花飯。"溫醫生趕緊鬆手說:"那還是算了,我聞不慣槐花的味。"
小芽第一次跟溫醫生肩並肩走路,她發現他走路的姿勢也有些特別:前腳掌落地很衝,後腳掌隻是虛虛地一踩,淩空帶過似的,整個身體便略微前傾,感覺上那步伐便帶了一些蹦跳的意味,像一個歡天喜地的孩子。
小芽說:"溫醫生,看你走路的樣子,覺得你這個人不擔什麼心思,也沒有什麼太複雜的經曆。是這樣嗎?"
溫醫生歪頭朝她看看,反過來問她:"你說呢?"
小芽說:"我說是的。"
溫醫生想了一會兒,忽然一個立正,原地站住。小芽不知所以,也跟著站住。貝貝本來已經歡歡地跑在前麵,見溫醫生站住不走,趕快回頭,偎依住他的腿,哨兵一樣立定。
溫醫生看著小芽的眼睛,一字一句說:"小芽我要告訴你,第一,痛苦和歡樂之間從來不存在對立。第二,簡單生活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可惜這世上能做到的人很少。我希望我是一個簡單和單純的人,所以我喜歡你。我從你身上感受到了這兩種東西。"
說完這段話,他彎下腰,手臂輕輕一抄,從地上撈起貝貝,抱在懷中,大踏步地走入前方濃濃的暮色裏,甚至沒有回一回頭。
小芽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她心跳得厲害,環顧四周空蕩蕩的大路,感覺自己孤獨而又羸弱。
很多年之後,小芽還常常想起溫醫生的這一段話。她始終沒有能夠明白溫醫生口中的"喜歡"應該如何闡述。包含有"愛"的意思在內嗎?他愛過她嗎?
可惜溫醫生已經去世很久,小芽的疑問永遠也不可能得到澄清。
四
為慶祝五月裏眾多的紀念日,江心洲中學籃球隊和農場知青聯隊舉辦了一場籃球友誼賽,地點就在學校操場上。坑窪不平而且雜草叢生的操場事先就被體育老師帶了人重整一新,又從場部借了木夯來夯得結結實實。籃球架子也新刷了一遍油漆,藍色和白色勾出來的投籃板精神得像新郎官。兩隻籃球是特地請供銷社主任上縣裏訂購的,主任拍著胸口保證這是兩隻標準的比賽用球,一等一的好貨。總之,向來喜歡埋頭抓學習的江心洲中學難得有這樣的體育盛事,校園裏早早就彌漫了節日才有的喜洋洋的氣氛。
比賽那天,小芽意外地發現賀天宇也在知青聯隊中。聯隊的比賽服五花八門,賀天宇穿的是剛到江心洲那天穿過的淺藍色帶白邊的運動背心,下麵一條同樣顏色的運動褲,腳上是白色回力球鞋。在那些懶散、邋遢和模樣自命不凡的知青中,賀天宇的形象令人眼前一亮,小芽再一次想到了她以前描述賀天宇的那個詞: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