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醫生(4)(1 / 3)

林富民答應著,再一次騎車出門。這邊蘇立人幫著溫醫生坐鎮指揮,給管心宏脫去衣服,各種器械消毒,準備藥棉、紗布、膠布等等用品。蘇立人還擄著袖子說:"如果需要輸血,就抽我的,我是O型。"溫醫生笑笑說:"沒必要,不可能出太多血的。"

四把大號手電,林富民、管會計、李豔、小芽各拿一把,分別站在四個角度,打亮,光圈一齊對住了病人闌尾的部位。加上頭頂的一盞百瓦大燈泡,病床上的管心宏被照得通體透明似的。小芽看到他左下腹的那片皮膚下好像有一縷縷血絲滲了出來,紅豔豔一片;又好像藏了一枚小小的心髒,突突地跳個不停。小芽頭暈想吐,覺得自己沒等開刀就已經支持不住了。

果然,隨著溫醫生手裏的刀尖噗地一聲劃開皮肉,濃烈的血腥味猛然衝開,小芽喉嚨裏蟈地一聲響,從她手裏出來的那束手電光上下亂晃,抖顫不止。

溫醫生住了手,抬起頭,很不滿意地看小芽一眼,轉頭找到侯命在旁的蘇立人:"蘇主任,請你接替她打一下電筒。"

蘇立人聽話地上前,一聲不響接過小芽手裏的電筒。小芽在眾人不以為然的目光中滿臉羞慚,麵紅耳赤地退出門去。出門以後她趕快衝到菜田裏一陣幹嘔,卻是什麼也沒有嘔出來。她蹲了好一會兒,又站起來大口地吸幾口新鮮空氣,才覺得胃裏好受些。

一天的繁星銀光閃閃,空氣溫暖而鮮甜,摻雜了江堤上槐花的香味。四野裏是金鈴子、紡織娘、青蛙的此起彼伏的叫聲,熱鬧得好像在開演唱會。不知道開始下露水了還是什麼,小芽看到遠處田野裏扯起了一片片白蒙蒙的霧網,閃爍著水珠兒才有的亮晶晶的瑩光。

招待所最南頭窗口的燈還亮著,葉飄零一定還沒有睡覺。她知道溫醫生正在手電光下替病人開刀割闌尾嗎?如果知道她會不會替他捏著一把汗呢?

肯定是不知道的,否則她不會不趕來看一看。多嚇人的事啊!刀子劃開肚皮的聲音多麼驚心動魄啊!還有那些汩汩冒泡的血……

小芽意識到自己的身子在一個勁地發抖。她抱緊胳膊,收攏雙肩,盡可能把肌肉縮得緊一些,以抗拒這種寒熱樣的抖顫。她自己也很奇怪:到底害怕什麼呢?是替誰害怕?管心宏還是溫醫生?

一直到醫務室的手術結束,電筒光熄滅,小芽站在門外沒有移動一步。

一星期之後,管心宏又神氣活現地坐到小芽前麵的座位上。他變了一個人似的,活潑得甚至有一點輕率,上課總是拚命舉手要求回答問題,讓全班四十多雙目光對著他一個。下課和走在路上的時候,他不是撩你一下,就是捅他一拳,跟從前那個陰沉寡言、總是在背地裏發狠的男孩子判若兩人。還有,小芽好幾次都看見他在人群中撩起上衣,褪下褲腰,驕傲地在大家麵前展示肚皮上的那條刀疤。這是他與眾不同的人生經曆啊!島上像他這麼大的孩子,還沒有一個人能夠擁有一條了不起的刀疤呢!

場部醫務室幾乎在一夜之間變得門庭若市。各隊職工們帶著他們的老人、妻子、孩子旋風般湧到場部,看腰腿病,婦科病,眼病,癩疤甚至豁牙。仿佛做醫生就應該萬能。仿佛能夠在手電光下開刀就能夠對付一切的疑難雜症。有人還巴巴地坐輪渡過江,從他們的老家接來了病歪歪的親戚,背著抬著送到場部。

林富民就變得很忙,他的招待所總是人滿為患。每晚他精疲力盡地回到家裏,嫌惡地吐著唾沫,指責農場職工們的老家親戚:"像什麼樣子啊!膿呀血的弄得到處都是,把蒼蠅都招來了。一點衛生都不講。"

李秀蘭附合他說:"就是啊,放著縣城裏的大醫院不去,巴巴地擠到我們醫務室來,趕集呢還是湊熱鬧呢。"

小芽當天晚上在日記本上寫了一句話:所有的人對於生命的渴求都是這麼強烈。溫醫生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和救星。

場部醫務室的空氣熱騰騰的,煙味,汗味,體臭味,膿血味,腐腥味,還有老年人身上那股特殊的怪味,從早到晚地彌漫在房間裏。愛幹淨的李豔皺著眉頭坐在房間一隅,隔一會兒就要站起身來,把南北兩邊的窗戶打開透氣。然而討厭的蒼蠅又是些無縫不鑽的東西,它們哼哼地叫著,呼朋喚友地從兩邊窗戶飛進醫務室,這裏看看,那裏瞧瞧,尋找可供落腳謀生的地方。李豔被它們弄得實在煩透了,重新站起來,把窗戶一一關緊,拿一隻蒼蠅拍子躡手躡腳沿牆走動,見一隻打一隻,直至消滅得一隻不剩。之後李豔就灑來蘇水,灑著灑著變成倒,嘩啦一聲,嘩啦又一聲,滿屋子漾開來那種衝鼻子的怪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