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蘭是隨著一大群婦女坐拖拉機去縣火葬場送葬的,一大早出門,天黑透了才回來。她用一塊幹毛巾拍打著滿身的土,心驚肉跳地告訴林富民和小芽:"那真不是人去的地方!那麼大一堆骨肉,全腿全胳膊的,往爐子一順,火苗兒一卷,出來的時候就剩一把灰!老江嬸子作什麼孽啦?她憑什麼死了還受那份罪呀!"又警告林富民:"你可千萬別當領導,你要是當了領導,日後我死了也要挨燒,我受不了那個罪。"
林富民哭笑不得:"我倒是想當領導想挨燒呢,誰讓我當啊?"
小芽打了一盆水讓她媽媽洗臉,一邊就說:"媽你放心,人死了就沒有感覺了,怎麼燒都不會疼。"
李秀蘭鄭重其事地反駁她:"誰說的?人死了魂還在啊!到時候魂兒會哭啊!老江嬸子的魂就哭得吱裏哇啦響,我在爐子外麵都聽見了,讓我心揪得呀,慘得很呢!"
小芽無可奈何地看了林富民一眼。有很多事情跟李秀蘭真是說不清楚的。
老江頭女人死了以後,小芽去場部的機會倒少了很多。那個病弱的、時不時需要小芽幫忙拎桶水洗幾件衣服的、喜歡用知了殼做藥引子的、枕邊總是備著幾顆糖等小芽姐弟來耍的老嬸娘不在了,小芽每次走過老江頭家門口,看見那一扇灰白色的終日掛鎖的門,心裏就覺得有什麼東西丟失了一樣,空洞得無著無落。
有一天她在江堤上碰到了溫醫生。溫醫生當時一腳踩在堤上,一腳踩在堤坡處,撅了屁股,手在地上撥來撥去的,尋尋覓覓不知道在幹什麼。看見小芽,他顯得很高興,主動告訴她:"我剛看了一本你們當地的縣誌,書上說到江邊的幾味特產草藥,我想找到它們。"
小芽忽然想起來一件事,問他:"這些日子你看到江豬了嗎?"
溫醫生"哈"地一笑:"江豬專門躲著我,每次我往江邊一站,它就紮到水裏不出來了。其實我對它們充滿敬意,不過是想看一看而已。"
小芽安慰他:"你別著急,沒見過的不是你一個,還有我。"
溫醫生還是一腳在上一腳在下,斜了身子站著,手撐在膝蓋上,偏頭望著小芽,鏡片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小芽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轉頭去望江麵。溫醫生這時才慢悠悠地說出一句話:"你好像又變了一點,眉眼長開了……"
小芽臉一紅,含混道:"一天比一天老了。"
溫醫生頭仰起來,呲開參差不齊的牙,笑得滿臉都是陽光:"說什麼呀!小芽小芽,你可真是的呀……十七八歲,花一樣的年紀啊……"
小芽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跟年齡不大相稱的憂傷:"可是,有的人是皮肉先老,有的人是骨頭先老,有的人是心和腦子先老……"
溫醫生收起笑,關切地望著小芽:"你怎麼了?不痛快嗎?碰到什麼事了?"
小芽低下頭,過一會兒,說出一句模棱兩可的話:"溫醫生,你為什麼要搬到豬場住呢?"
小芽說完這句話之後頭仍然低著。她心裏嗵嗵地跳得厲害,想不出來溫醫生是不是理解了她的意思,接下來又會問她什麼。她不希望看到他臉上可能會有的疑慮或者傷心的表情。
可是好半天過去,小芽沒有聽到對方一絲一毫的聲響。她感到疑惑,忍不住地抬起頭,卻發現溫醫生一動不動地盯住她,眼睛裏表現出來的居然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擔憂和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