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她開始往拴好的粗繩上晾衣物。先晾大的東西:床單,家織布的被裏子,印有大朵紅花的細布被麵,甚至還有一塊打了補丁的包袱皮。然後是老江頭的衣服:從褲褂到襪子,裏裏外外一個完整的係列。她見縫插針地利用著繩子上的每一處地方,把衣物抖得嘩啦啦響,就著繩子仔細地扯平邊邊角角,讓每一塊布麵都變得服貼和舒展。繩子因為吃力過重的緣故,中間一段很快垂掛下來,彎成一個淺淺的圓弧,長長的被單看上去搖搖欲墜,邊沿部份幾乎就要擦到地麵。程老師不慌不忙到屋簷下抽出一根毛竹的叉子,把繩子中間叉高起來,形成又一個支點。
做這一切事情的時候,程老師黑紅而帶點憔悴的臉上始終漾著一層笑,平和的、滿足的、愉悅的笑。
長長的一溜衣物被單在老江頭的門外飄蕩,萬國旗一樣的,陽光下曬出一種熱烘烘的香味。隨著水氣慢慢被晾幹蒸發,被單們逐漸輕飄起來,風吹過去就舞出一片搖曳的風景。中午老江頭回家,從場部食堂打了三個人的飯菜。吃完之後他帶著小米粒兒玩,讓小男孩岔了雙腿騎坐在他的脖子上,他抓著孩子的兩隻手,翅膀一樣張開,學鳥兒飛翔的樣子從被單下鑽進鑽出,樂得小米粒兒嘎嘎地直笑。
蘇立人背著雙手走過來,遠遠地看著爺兒兩個樂,嘴裏嘖了一聲,說:"江書記,場裏幫你開個結婚證明吧?"
老江頭站住,把小米粒兒從肩上抱下來,嘿嘿一笑,說:"這事還真要麻煩你了。"
蘇立人做一個很堅決的手勢:"也該了。程老師夠不容易的了。"
老江頭歪著腦袋,品味蘇立人這句話,臉上慢慢地浮出一種溫情。
一天傍晚,他不打招呼地闖到小芽家裏,一屁股坐下來,把小芽和李秀蘭都喊到桌邊坐下,對小芽說:"你寫,讓你媽說,列個單子,看看結個婚都要置辦些什麼?"
李秀蘭忸怩地作謙虛狀:"哎呀,江書記,你該不是找錯人了吧?這事怎麼輪到我做主?買什麼不買什麼,要程老師說了算數啊。"
老江頭搖搖手:"問過她不止一次了,她什麼也不肯要,衣服被子統統不肯換新。林家的,你說說,人家是念過大學的,當老師的,我算個什麼呢?人家肯跟我是低就啊!我就怕我委屈了她啊。該置辦的東西,怎麼說我也要給她置辦齊全。"
"那你該找葉老師,人家是上海人,跟程老師一樣有學問,口味上靠得近。"
老江頭哈哈一笑:"葉老師不行,她口味太高,不是平常過日子的作派。我們還是鄉下鑼鼓鄉下敲吧,我信得過你。"
李秀蘭受寵若驚,扭了半天身子,才掐了指頭一樣一樣報出該買的東西:熱水瓶啦,牙具啦,裏外三新的被子啦,顏色鮮亮些的窗簾啦,臉盆腳盆啦,梳子鏡子啦……"要緊的是要進一趟城,替程老師買兩身的確涼的衣服。現在興這個料子。我還從來沒見過程老師穿什麼好衣裳呢。"
老江頭立馬往桌上拍出一百塊錢:"林家的,一事不煩二主,就請你抽空替我進趟城,把衣服買到手。尺寸大小你是有數的。揀最貴的買!"
李秀蘭收錢的時候,臉都脹紅了,完全是一副重任在肩的激動。
醫生李豔也是個熱心人,她用大紅的蠟光紙剪了好多個"喜",跑到老江頭家裏,把每扇窗戶的每塊玻璃上都貼了一個。人一走近場部,遠遠的,就看見幾排平房中那一團耀眼的紅,紅得那麼熱鬧那麼澎湃,像當年鬧革命的隊伍在老江頭家裏亮出了旗幟。
葉飄零送給程老師一對亞麻布的抽紗枕套。跟江心洲一帶傳統的繡花手藝不同,抽紗枕套上遍布了大大小小的縷空網眼,透著一股子貴氣和洋氣,見到的女人眼睛都驀地一亮,說是好看。跟著場裏的年輕姑娘們就自發組成了一個個研究小組,湊在一起揣磨、討論、學習、研製這種嶄新的手工藝術,希望有朝一日能用到自己的嫁妝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