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江頭無奈地放下槍,笑嘻嘻地看著腳底下這些歡蹦亂跳的孩子。他大概從來就沒有想開槍打死這隻鷹,他用槍口瞄準它,對著它吐唾沫罵娘,作出惡狠狠不共戴天的姿態,其實隻是為了表示他對它的敬意,他們之間玩的是一場勇敢者的遊戲。
就在這時候,小芽發現老江頭的臉色突然有了變化,笑容從他臉上倏忽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種驚訝和警覺,一種仇敵之間才會有的橫眉怒目的恨意。他手中的槍也慢慢地端了起來,跟著他的視線指向某一個方向,平平的,像是被凝固的雕塑一樣的,一動不動。
小芽循著老江頭的視線轉過頭,於是在人群裏找到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寬額頭,尖下巴,麵皮黃瘦,眼睛裏帶一種吃不飽飯的饑餓之色,又有一種狼一樣的乖戾和凶狠。這樣的一雙眼睛,同樣一眨不眨地瞪著,眼睛裏射出的目光跟老江頭的兩道在半空裏迎頭相遇,彼此都拿了勁兒,互不相讓,糾纏和膠粘,摩擦出噝噝的聲音。
小芽想起來了,這個人正是程老師的丈夫,小米粒兒的爸爸,之前他在棉花地裏向她問過路。
六
小芽再見到程老師的時候,心裏就多多少少有了一些對她的埋怨。她認為程老師不該溫順得過份,三天兩頭挨著丈夫的打,還優柔寡斷地不提"離婚"兩個字。這要是放在農場裏隨便哪個女工身上,早就打著扯著鬧到場部去了,喝農藥抹脖子樣樣手段輪番著來一回了。林富民說得不錯啊,程老師如果自己不說要離婚,別人怎麼能催著她辦這事呢?拆散人家婚姻是要折壽減福的呢!
可是這樣一來,老江頭就可憐啦,他心裏如果忘不掉程老師,下半輩子就別想過好日子啦。小芽是真真切切地替老江頭覺著一個冤呢。
上化學課的時候小芽老愛走神,眼睛看著程老師的臉,耳朵裏聽著她的北京話,就是不知道講的內容是什麼,課本從哪一頁翻到了哪一頁。有一回她被喊起來回答問題,心裏一恍惚,在程老師臉的後麵忽然看見了另一張有狼一樣眼睛的臉,那張臉上滿是血汙,額角有一個銅錢大的洞,鼻子歪扭著,嘴唇翻卷上去,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小芽被自己的幻像嚇呆了,一個激靈,不由自主"啊"地一聲叫出來。全班同學都目瞪口呆地盯住她。程老師慌張地奔下講台,伸手來摸她的額頭,還一個勁地喊:"小芽!小芽!"小芽連忙說:"我沒事。"程老師這才鬆一口氣:"我以為你看見什麼了呢。"
小芽心裏想,我的確是看見了一個人,一件很可怕的事,隻是沒法兒說,誰也不會相信。
羅小歐從美國來了一封信,信是寄給歐老師的,當中附了一張給小芽和花紅的聖誕卡。歐老師把這事跟兩個女孩子說了,但是卡沒有交給她們。歐老師說,中美雖然建了交,實際上關係還緊張著呢,能不沾邊的海外關係最好別沾,省得出了事情說不清道不明的。卡就由老師保存吧。
小芽猶猶豫豫地問:"什麼是聖誕卡?"
歐老師不願意多說:"別問了,反正是西方人的節日,跟我們不搭邊的。"
那是小芽第一次聽說"聖誕"這個詞。多少年後,當中國的年輕人把聖誕節過得越來越隆重時,小芽總要想起歐老師說"聖誕"兩個字的緊張樣子。
在學校的所有老師中,歐老師是唯一對程老師的家事表示沉默的人。她從來沒有在公眾場合中顯露出對程老師的過份關心和熱情,早晚碰麵也隻是點個頭而已。歐老師對人一向冷淡,大家都已經習以為常。但是有一天,小芽卻看到了一幕令她落淚的情景。那是在校園後麵靠近竹林的小路上,歐老師招手把玩泥巴的小米粒兒喊過去,掀開衣襟,從懷中掏出一個烤焦了皮的紅心山芋。她蹲著,把山芋一掰兩半,吹散了熱氣,一半交給小米粒兒拿著,一半拿在自己手裏,一點點地撕去焦皮。小米粒兒站著,眼巴巴地看著她手上的動作,嘴巴下意識地張開來,嘴角汪著一泡亮晶晶的口水。歐老師撕完了皮,抓過小米粒的小手,把金黃色的山芋放在他手心。然後她拿過他另一隻手中的另一半山芋,再幫他撕這一半的皮。
小芽悄悄地退了兩步,從原路上回去了。她不想驚擾歐老師和小米粒兒之間這樣一種溫馨的交流。
那個星期天原本也是很平常的日子。小芽一早起來,幫李秀蘭拎了水,洗了衣服,涮了二伢子和三伢子的臭鞋。李秀蘭在灶台上忙中午飯的時候,小芽抓緊時間寫完了這星期的周記。下午李秀蘭在門口太陽下搭起一塊木板糊糨子,準備給一家大小做棉鞋。小芽為母親打下手,整理布頭啊,拿水把布頭浸濕再一塊塊遞給李秀蘭啊,用剪刀剪去過於不平整的邊角啊。小芽覺得其實自己完全可以獨立操作這樣的一套程序了,隻不過李秀蘭總是不肯放手。林富民對李秀蘭表示不滿的時候喜歡罵她"勞碌命!"李秀蘭就是這樣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