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芽不眨眼睛地看著賀天宇的臉,看笑容如何在他臉上浮現,看他的鼻尖和印堂如何變得發亮,看他嘴唇笑起來的時候好看的輪廓……小芽的心裏被一團歡樂脹得很滿,一瞬間她幾乎要想流出淚來:她有多長時間沒有看到賀天宇的笑臉了啊!
"花花已經生小貓了,當媽媽了……"賀天宇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愣了一愣,有一種恍然若夢的意思。
小芽生怕他的歡顏消失得太快,連忙接過他的話:"可惜沒有花花金貴。花花是獨女,可它們有兄妹三個。"
李小娟湊過來看了看,發出一聲驚訝的叫:"多好玩啊!這些小貓。"她伸出撈出那隻"烏雲蓋雪",貼到自己臉上,輕輕蹭著,愛不釋手的樣子。"我最喜歡這隻,白得像雪,頭頂上偏頂個小黑桃,很少見的。"
小芽生怕她提出什麼要求,趕緊拿話堵在前麵:"這隻貓已經有主兒了,我們隊長家想要。"
李小娟放下"烏雲蓋雪",換了一隻"四腳白"在手上:"這隻也挺逗人,像個演滑稽戲的小醜。看它的眼睛多神氣!有人要這隻了嗎?"她轉頭問小芽。
小芽回答說:"來看貓的人好多呢,都想要呢。我弟弟舍不得給,氣得在家裏罵人。"
"可你們家也不能都養著呀,是嗎?"李小娟說得非常委婉。
賀天宇抬眼看了看小芽的臉,像是為她解圍似的,突然轉頭問了李小娟一句:"你抄完了沒有?"
李小娟一愣,放下手裏的貓。"還沒有。快了。"
賀天宇皺皺眉頭:"你想抄就快些抄完,抄完了早點走。"
小芽好奇地問:"抄什麼?是詩嗎?"
"是劇本。"李小娟看著賀天宇:"我從同學那兒借來的,他看了,說喜歡,我就想給他抄下來。"
賀天宇"咚"地往床上又一躺,懶懶地駁斥她:"是你認為我喜歡。其實,三十年代的這些劇本,抄不抄的又怎麼樣?再進一步說,看不看的又怎麼樣?還能照著它再寫出一部嗎?白讓人心裏煩。"
李小娟一點兒也沒有生氣,小聲替自己解釋:"我不過是想讓你高興。我知道你心裏肯定喜歡的。"
小芽走到燈下去看李小娟抄的東西。李小娟的字跡很規矩,方方正正,一點不帶潦草,看起來就很省勁。翻開來的這一麵抄著這樣幾段文字:
陳白露 (端詳著鏡子裏一個美麗的婦人,搖搖頭,淒然地)生得不算太難看吧。人不算太老吧。(她不忍再看了,慢慢又踱到中桌前,倒出藥片,將空瓶丟在地下。望著前麵, 哀傷地)這??麼??年??輕,這??麼??美。(眼淚悄然流下來。拿起茶杯,把藥很爽快地咽下去。)
這時外麵打地基的小工們早聚集在一起,迎著晨光由遠處"哼哼唷,哼哼唷"地以整齊嚴肅的步伐邁到樓前。木夯一排一排地砸在土裏,沉重的石硪落下來。
陳白露 (凝聽外麵的木夯聲,走到窗前,拉開簾幕,她望著外麵,低聲地)"太陽升起來了,黑暗留在後麵。但是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她忽然關上燈,把窗簾都拉攏,屋內陡然暗下來,隻簾幕隙縫間透出一兩道陽光顫動著。她捶著胸,仿佛胸際有些痛苦窒塞。她拿起那一本《日出》,睡在沙發上。很遠、很遠小工們隱約唱起了夯歌。
小芽看了這一頁,感覺這劇本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哀傷沉鬱,跟電影裏看到的樣板戲,跟農場宣傳隊創作和排演的節目都相差很遠,隻這麼短短的幾行字就把她抓住了。她下意識地重複著劇中的台詞:"太陽升起來了,黑暗留在後麵。但是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
李小娟"噗哧"笑出聲來:"怎麼跟小和尚念經似的?繞來繞去的。"
小芽被她一說,臉上飛紅,訕訕地怔在那裏,羞得手腳都沒地方放。
躺在床上的賀天宇忽然接過去,把小芽念過的兩句話重新念一遍:"太陽升起來了,黑暗留在後麵。但是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
賀天宇平常不說普通話,一說起來卻是非常標準。他的嗓音沉鬱,語調低緩,仿佛黑暗中的喃喃自語,又仿佛與世界作最後的告別,是極端痛苦之後的平靜。賀天宇念完這兩句台詞之後,小芽心裏就猛地一抖,好像整個人都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提了起來,拎到半空中,四麵靠不著,揪心揪肺地難過。
賀天宇用躺在床上的姿勢跟小芽說話:"好嗎?這台詞?"
小芽說:"好。"
賀天宇輕歎一口氣:"可惜我隻能讀讀劇本,沒法看到真正的舞台演出。也許這一輩子都無緣得見。劇本在文革前就已經禁演了。寫劇本的人叫曹禺,是中國的大劇作家,他寫過兩部最有名的話劇,一部叫《雷雨》,一部叫《日出》,你現在看到的就是後麵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