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江頭笑笑:"那倒沒有。可我得提防著。我不能讓自己早早地見馬克思去,要爭取多活,活一百歲最好。小米粒兒還小呢,你程老師又那麼年輕,我不能再讓他們成了孤兒寡母,我現在可是重任在肩哪。"他強調地拍一拍自己的肩膀。
小芽的眼睛忍不住地濕潤起來,她想起了程老師那張總是帶兩團紅暈的、溫順和忍讓的笑臉,她俯身在灶上做烙餅時拉長的腰節,又想起了小米粒兒捉蝴蝶的時候張開的小手,他騎在老江頭脖子上開心的樣子……她想他們總算是熬出頭來了,往後的日子應該是看得見的了。
從老江頭出門的時候,小芽猶豫很久,終於問了一個一直埋在心裏的問題:"小米粒兒的爸爸,他到底是不是心髒病?"
老江頭坐在那隻裝滿了東西的杞柳箱子上,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你說呢?其實每個人的心裏多多少少都有點病的,你信不信?"
小芽在回去的路上琢磨了很久,覺得這個回答實在玄虛得很。她有些開心:看不出老江頭的水平還見長了啊!他跟誰學的呢?
老江頭走的那天很熱鬧,到碼頭上送行的有上百個人。蘇立人還自說自話地買了一串鞭炮帶去放了,理由是喝不到老江頭的喜酒,提前替他鬧個房。老江頭笑哈哈的,允諾說結婚那天一定到照像館拍張照片,寄過來給大家看。又說,過二十年,到小米粒兒成親的年紀,媳婦肯定還要從江心洲找,到時候大家要幫忙。李豔撇嘴反駁他:"你以為江心洲的女孩兒稀罕當東北人呢?"
那隻過大的杞柳箱,裝東西倒是很頂用,上車下船卻果然是個麻煩事。江心洲沒有什麼正經碼頭,渡船靠岸,也就是伸一塊尺來寬的跳板到岸上,人們上船下船踩著跳板晃悠悠的走。這麼大的箱子,拎著也不是,扛著也不是,一拎一扛,人走上跳板就會失衡。正在七嘴八舌想主意的時候,林富民不聲不響站出來,兩把扒去鞋襪,一直往堤下走,走進江水中,站著,對人大喝一聲:"箱子給我!"有人把箱子送下去,他發一個狠勁扛上肩,身子往一邊歪得像要倒,嘩啦嘩啦淌著江水衝到船舷邊,頂著,由船上的人彎腰把箱子拎上去。
臘月天的江水能咬人,林富民上岸時兩腿紅得發了腫,慌得李秀蘭趕快解了頭上的格絨圍巾替他擦,兩手抱著他的腿,又是搓又是揉的。小芽奔過去說:"我來吧。"兩隻手往林富民的腿上一放,一股寒氣直冰到她心裏。她顧不得什麼了,脫了自己的棉襖,不由分說裹住了那兩條泥乎乎的腿。林富民急得一個勁抓小芽的手:"丫頭你做什麼呀?大冷的天,脫了棉襖,你作死啊!"小芽緊緊按著棉襖說:"你坐著別動,別管我。"林富民又是心疼又是高興,當著一碼頭的人,還有些難為情,呲牙朝大家笑,表情很不自然。
五
葉飄零是在小芽放學的時候找到她的。葉飄零一步跳下台階往小芽麵前一站,小芽的心裏就輕輕一哆嗦,那種淡漠許久的對葉飄零的敬慕之情刹那間回到身上。她感覺自己臉都變紅了,胸口發慌,發脹,一陣一陣潮水襲來似的,有一種被浪頭淹沒的暈眩。她就那麼暈乎乎地站著,神情恍惚地看著葉飄零。
她是一個多麼與眾不同的女人啊!她的臉上永遠帶著那樣一種了不起的自信,她說任何話做任何事的時候都不去在意別人的態度和感受,仿佛她生下來就是一個女王,有權利支配和指揮一切人的意願。她的眉毛總是高高地挑著,透著果敢和帥氣,還有一丁點驚訝和好奇。她的眼仁漆黑,眼波流轉間氣韻不凡。當別人走近她的時候,像是被電流穿過身體似的,肌肉會微微地震顫,整個的靈魂會不由自主地向她靠攏,渴望著與她的對接和碰撞。
在小芽的一生中,她之前沒有、之後也再沒有遇到過第二個如葉飄零的女人。她是她生命中一次獨特而神秘的體驗,是有別於男女之情的一種愛戀,橫亙在她心靈中永遠也越不過去的山峰。每次跟她站在一起,嗅到她皮膚上溫暖地發散出來的奇異香味,她就變成了一株感覺靈敏的植物,沒有了五官也沒有了心髒,隻有渾身上下如花朵一樣張開的細胞,盡情地貪婪地把來自她的所有信息吸收進去,並且因為極度的快樂而簌簌顫抖。
現在小芽就成了這樣的一株植物,她聽到了自己身體中汁液流淌的嘩嘩聲響。
葉飄零說:"小芽,你跟我走。"
小芽一聲不問,掉轉身子就跟著她走,心思轉移到了腳步上,盡可能合拍地趕上葉飄零匆匆的步伐。
葉飄零走了幾步,回頭問她:"你怎麼不問問去哪兒?"
小芽柔柔地一笑,說:"你找我總是有事情的。"
葉飄零豎起一根手指,神情嚴肅地告誡她:"你應該問清楚去哪兒,幹什麼?盲目相信別人不是個好習慣,以後會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