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影展(2)(1 / 3)

雖然八月底是盛夏落幕的尾聲,午後的陽光還是非同凡響,烤得人滿臉油汗,走路之外不再想說話。縣城的中心有一段是柏油路,柏油質量不好,太陽一曬就化,氣味熏人,腳底下還粘答答的。小芽穿的是一雙家製的圓口布鞋,沒有鞋絆,稍不留神鞋子就粘住了,光腳從鞋子裏拔出來,腳尖一點地,慌慌張張地縮回去找鞋子,狼狽得沒法說。蘇立人回頭等小芽找過兩次鞋,發現了她的尷尬,不聲不響領她離開大馬路,拐進一條青磚鋪地的巷子。

巷子裏舒服得多了,因為兩邊都是圍牆高高的深宅大院,就有了一種年深月久聚集起來的陰氣,一走進去暑氣頓消,周身清涼。小芽不再有剛才蒸烤和趕路的窘迫,一邊走,一邊還來得及東張西望。縣城到底是縣城啊,縣城的曆史不是寫在紙上的,是刻在小巷人家的青磚小瓦上的,你看那些青苔斑駁的牆角,磚塊剝蝕得坑坑窪窪,石灰勾出的磚縫風化成了粉末狀的東西,似乎抬腳輕輕一踢那山牆就能轟然倒塌。但是磚縫裏的狗尾草長得多麼開心!它們拚命向前伸著細細的腦袋,爭先恐後擦著你的褲角,要跟你竊竊私語,不知道想說些什麼。偶爾一陣涼風吹過,飄來茉莉或是薔薇的花香,清淡中透著尊貴和典雅。正吸著鼻子尋找香味的來處呢,眼前忽然透出斑駁的光影,原來這是一段花牆,齊胸高的牆上用弧形小瓦砌出複雜對稱的圖案,透過圖案的空隙往裏看,隻見水磨磚的天井裏一樹粉色薔薇開得寂寞濃豔,樹下臥一隻虎皮花紋的貓,竹編的茶幾上有一把青瓷茶壺,壺邊有同色的杯子一隻,芭蕉扇被睡著的貓壓在身下,不知道主人幹什麼去了。

小芽趴著牆頭看得發了呆,被蘇立人拉一把才走。走不幾步她又回頭看一眼,心裏麵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留戀。她不知道小巷裏的人家一年四季是如何生活的,附近寺廟裏的暮鼓晨鍾如何浸潤著他們的身心,把他們的家居日子弄成這般寧靜安詳。這裏的一切跟江心洲的陽光潮汐相差太遠,幾乎可以看成是兩個世界,小芽對自己無法介入的那個世界充滿好奇。她忽然就想起了賀天宇,賀天宇的家也在小巷深處嗎?家中的天井裏也有那樣一樹粉色的薔薇嗎?

蘇立人在前麵催著她走:"別看啦,看一家等於看十家,家家都這個樣。你要是真喜歡,過幾年我替你找個婆家,把你嫁過來算了。"

小芽臉一紅:"你才想嫁過來!"

蘇立人哈哈地笑,笑聲在深深的小巷裏顯得非常突兀,把小芽弄得心驚肉跳。

人武部的所在地居然也是一處古舊大院,門樓早先一定很氣派,看那木頭的雕花能想象出昔日的榮華,可惜現在連紅漆都已經剝落得差不多了。倒是寫有"縣人民武裝部"的那塊白底黑字的門牌簇新嶄亮,用粗粗的鐵鉤掛著,頗具威嚴。門口站崗的是個年輕小兵,軍裝穿得整整齊齊,兩手緊貼褲縫,看見來人更是把胸脯挺了又挺,隻是臉上的汗水太多,流出白一道黑一道的花紋,他又不敢抬手擦擦那汗,莊嚴中便有了幾分滑稽可笑。

蘇立人走過去通報說:"小同誌,我要找一下商部長。"

年輕小兵手一伸,喝令他:"站住!你怎麼隨便往裏走?"

蘇立人說:"我找商部長,他的家是住在後院裏的。"

小兵回答得斬釘截鐵:"我們部裏沒有商部長。"

蘇立人急了:"你這個同誌怎麼這麼說話?怎麼會沒有商部長?把我當什麼人了?我不是第一次來,商部長的女兒是在我們農場插隊的!"

"沒有!沒有就是沒有!"小兵的口氣認真得像抬扛。

蘇立人義正詞嚴:"你不能這麼說話,這不符合軍民魚水情的精神,當兵的人更不能撒謊。"

小兵紅頭赤臉:"誰撒謊?我沒有撒謊!你根本不懷好意!"他伸手就按響了直通後麵值班室的警鈴。

出來一個科長模樣的幹部,曾經跟著商部長到農場去過,跟蘇立人認識。他站在門口愣了一愣,忙不迭地上去跟蘇立人握手,道歉,申明這個小兵是剛到人武部來的,才來幾天,的確不知道已經調走的商部長,部隊裏不允許亂打聽事情。

"商部長調走了?"蘇立人驚訝得像個傻瓜。

"商部長調走了。就是上個月的事。"科長心平氣和。

"為什麼?我怎麼不知道?"

"大概他不想多說吧。"科長的臉上掠過一絲同情。"你知道的,為他女兒的事,商部長丟盡了麵子。他不想在熟人太多的地方呆下去。"

蘇立人傻傻地愣了好久,說一聲:"對不起。"轉身離去。

他忘了招呼小芽。

小芽自己追上去,走到跟蘇立人並肩的位置,默默地走一會兒,沒頭沒腦地說一句:"其實,商部長是心裏太在乎商影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