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影展(3)(1 / 3)

大門裏麵的建築很複雜,繞來繞去有點像迷宮。他們都不知道展室布置在哪裏,隻好挨個兒房間地扒著窗台往裏照手電光,依次找過了小禮堂、排練室、圖書室、報刊閱覽室、書畫室。除了圖書室,其它房子裏都是淩亂不堪,廢紙、顏料、筆、大大小小的樂器、紅紅綠綠的演出服、道具、油彩……擺放得哪兒都是,好像畫畫的正畫著,排練節目的正排著,看書看報的正看著,忽然來了一場小小的地震,倏忽之間嚇得人們手忙腳亂,丟下東西就走,之後也沒有顧得上回來收拾。

禮堂和排練室、畫室之間還散落著一間間單身宿舍,有時幹脆就是大房間旁邊用木板隔出來的很小的角落,一床一桌一椅,赤膊的年輕人全神貫注在燈光下,或寫或讀。小芽崇敬地想,這些人大概不是畫家就是作家吧,他們在燈光下的每一滴汗水都是成就啊!

賀天宇站在一排平房的窗戶前,向小芽招手。小芽走過去的時候,他忽然將手電筒舉起來,對準窗戶,一道圓椎形的光柱唰地穿過窗玻璃,直射到對麵牆上。更準確地說,是射在對麵牆上的一幀鑲了木框的十四英寸大幅照片上。

是小芽在蘆葦灘上快樂飛奔的照片。

明亮的光影中,枯黃的蘆葦和小芽飛揚的頭發都帶著耀眼的白色,像是某種激情和願望在她身邊起火燃燒。她的身體剛好從蘆葦叢中輕盈地一躍而起,雙臂如翅般舞動,背衝著鏡頭,麵孔扭回來看著身後的攝影者,臉上綻開著青春和頑皮的大笑。

"是報紙上發表過的那張。"賀天宇說。

"是報紙上發表過的那張。"小芽作了證實。

賀天宇趴在窗台上,又一次把手電光對準照片上小芽的臉,看了很久。小芽感覺賀天宇在微笑。他全神貫注的樣子說明了他對這幅照片的欣賞和喜歡。

關了手電離開窗戶的時候,他輕輕地歎了口氣。

本來他們以為潛入展室要費一點事情,沒想到展室的大門根本沒有上鎖,僅僅是虛虛地掩了一掩,手一推就無聲地開了。大概老秦以為這是攝影展不是文物展,沒有人會無聊到闖進來偷照片吧。

進門的一瞬間,一股熱烘烘的氣味撲麵而來。熱氣中夾雜了木框的油漆味,膠水味,照片洗印紙被熱氣烘烤之後的奇怪的甜腥味。在所有這些複雜的味道中,小芽甚至辨別出了葉飄零在這兒工作一天之後留下的那股奇異花香。隨著大門敞開,空氣和微風進來,花香在展室裏宛轉飄動,帶著神出鬼沒的隱秘,令小芽忽然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慌。

賀天宇亮著手電光,從左到右一幅一幅辨認著那些照片。照片有大有小,擺放的位置有高有低,構圖和視線上都透著講究,看似無序,實則變化巧妙。小芽從照片上看到她熟悉的江心洲的一切:江堤、蘆葦灘、棋盤樣的農田、灌溉渠邊如衛兵列隊的楊槐、毛竹林裏剛剛出土的春筍、夏洛克豬的溫馨家庭、商影影領舞的《采棉姑娘》、瘸子阿四坐在一大堆竹器工藝品中傻乎乎地笑……

賀天宇終於找到了拍攝有他的形象的那張照片。照片下麵標有題名《翩飛》。年輕的小夥子頭枕著草帽,仰麵躺在高大茂密的毛竹林中。陽光從細細的竹梢篩下來,大大小小的不規則的圓點在他的身上印出很好看的斑紋,使他看上去有點像一匹慵懶小憩的花豹。他的嘴巴微微張開,齒間咬著一根細長的蘆葦,出奇的是蘆葦的葉片上居然停息著一隻振翅的蝴蝶!照片是黑白的,但是小芽完全能夠看出這是一隻黑色花紋帶深藍光影的彩蝶,蝶翅的下端一定有一顆綠豆大小的桔黃色圓點。在江心洲,這個品種的蝴蝶是最最常見的。照片上小夥子的目光緊緊盯住蘆葦葉上的蝴蝶,眼睛裏有一種微笑,一種愛憐,更有一種希望和憧憬。他那時候心裏想的是什麼?他羨慕蝴蝶能夠隨意飛翔的自由嗎?他想要試試那種陽光下翩飛的感覺嗎?他是不是已經替蝴蝶想象好了一條最美的飛翔路線,並且讓他的靈魂升上去飛過一趟了呢?

小芽伸出手,用指尖撫了撫黑色蝴蝶的翅膀。這樣一種男人和蝴蝶的組合讓她著迷,這是雄性和陰柔、力量和輕盈的奇妙的平衡。她忽然想起了那個夜晚毛竹林中的淺唱低吟,那些冷白和淺藍相雜的神秘光亮,還有商影影臉上粘稠發亮的淚痕……水一樣去而不複的憂傷從小芽心裏流過,她身子輕輕地顫了一顫,轉頭哀求賀天宇:"別把這張照片拿走,讓它留著吧。"

賀天宇哼了一聲,奇怪地笑著:"她沒有權利拿我的照片作展覽。我不願意。"

小芽還想盡量地勸他一勸,但是她不知道說什麼好。很多時候她是一個口笨的女孩。她就這麼眼巴巴地看著賀天宇把照片連同木框從牆上摘下,給好端端的一麵牆開了一個難看的天窗。

離開展室的時候小芽又一次回頭看,牆上的那個空檔像是在一張完美的臉上平白摘去一隻眼球,剩下一隻灰白色的眼眶空洞無物地對著來人,醜陋異常。小芽想,明天影展開幕,葉飄零忽然發現牆上少了東西,她會有什麼反應?別的人又會怎麼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