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芽從他們旁邊走過去的時候,賀天宇和管心宏都看見了。賀天宇朝她點個頭,又接著琢磨起了題目,很麻木的樣子,一點兒都沒想起小芽也曾是江心洲中學的優等生,有可能在解這道難題上出一臂之力。管心宏的表情則十分尷尬,下意識地抓緊了手中的試卷,慌慌張張別過臉,好像自己什麼都沒有看見。
小芽一聲不響走了過去。她覺得無話可說。高考本來就是一場你死我活的競爭,誰也不願意別人比自己多一點優勢。
心裏隱隱地有一點傷感,那是對賀天宇的。賀天宇的精神不該粗糙到這個樣子,看著女孩從身邊走過如同看一隻麻雀飛過去一樣,從心裏到臉上波紋不興。
又過一天,上了中學的二伢子放學回家時帶給小芽一本厚厚的習題本。"歐老師說,一定要交到你手上。"那天剛好下大雨,二伢子脫了身上唯一的一件夾襖,嚴嚴實實裹住了習題本,自己光一個膀子奔進家門,凍得小臉鐵青,一連打了無數個噴嚏,眼淚鼻涕濺了一地。
小芽翻開習題本,是解放初到文革前的所有高考數學題,一條一條用鋼筆抄得清清楚楚,重要的題目做了紅筆記號。
"我的天!"小芽說。
她拿了幹毛巾給二伢子擦身的時候,二伢子告訴她,歐老師知道管心宏不會給她題目,借人家老師的題專門又抄了一份。"你一定要考上大學噢!你要是考不上,對不起歐老師,也對不起我。"他嗡著鼻子,語氣老成得像個大人。
小芽哭笑不得說:"跟你有什麼關係。"
二伢子理直氣壯:"怎麼沒有?要不是我的衣服,本子上的字早就濕得沒法認了。我希望你能考到北京的大學,你先去,過幾年我再考過去,投奔你。歐老師說我不比你笨,好好學,能夠考成功。我是多麼多麼想去北京啊!"
小芽用毛巾把二伢子瘦瘦的肩膀裹住,她心裏忽然有一種想飛的願望,把她的弟弟帶著一起飛起來。
二
在那年冬天的初試、填表、複試的過程中,分別發生了這樣三件事。
因為全國的報名人數太多,有點扯不斷、理還亂的意思,有關部門決定高考分兩步進行:初試、複試。初試先刷掉三分之二再說。
江心洲農場是知青集中的地方,專門設了一個初試考場,在江心洲中學。當然監考老師是從外麵"換防"過來的。
人是真多。早晨八點鍾小芽走進校門的時候,學校的裏裏外外人頭攢動,像趕大集。時令剛到冬天,西伯利亞的寒流第一次南下,太陽隻有灰蒙蒙的一個影子,風把溝邊河汊裏沒有來得及割倒的蘆葦吹得彎腰狂舞,一片沙沙的嗚咽之聲。泥巴路上了凍,柔軟的質地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刀子,硬鞋底踩上去甚至有嘎嘎的碎玻璃響。趕考的人都穿上了過冬的棉襖,體積驟然增大,更顯得校園擁擠不堪。他們把吸好了墨水的舊鋼筆和準考證揣在口袋裏,袖著手,鼻腔中流著清水,嘴巴裏嗬出團團白汽,來回走動著,互相打著招呼,交換有關考試的小道消息,抓緊最後的一點時間討論一兩個難題。最為得意的是管心宏,他兔子一樣竄來竄去,胸有成竹地跟別人說笑,聲音響亮,唯恐別人不知道他的放鬆。隻有在看到小芽的時候,他會忽然地住了嘴,目光移開去,驚惶地躲閃騰挪,顯出一瞬間的手足無措。
小芽忽然看見歐老師爬到了體育老師喊操的高台上,她穿著一件臃腫暖和的灰色棉大衣,矮胖的身材鼓了起來,像一隻碩大的灰色甲蟲。風把她寥寥幾根灰白的頭發吹得朝天倒豎,左右搖蕩,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抓著她的頭發要把她拎上天,又因為她軀體的沉重無法離地。她背靠著光禿禿的旗杆,手伸到口袋裏,摸出一枝煙,送到鼻子下聞了聞,再掏出一盒火柴,四麵看看,找不到可以避風的地方,幹脆哈下腰,把棉大衣解開,掀開一側衣襟臨時充作牆,頭埋進"牆"角,劃了火把煙點著。她貪婪地長吸一口,煙在口腔中停留片刻,頭仰起來,慢慢噴出去。青色的煙霧瞬間隨風飄散,天空中沒有留下一點點影子。她有點惋惜地望了一望,重新低下頭,將目光投向人群。這時候,她看見了站在高台前朝她仰望的小芽。她難得地笑起來,眉毛挑上去,眼角的皺紋舒展開,手裏的煙高高舉著,朝小芽晃了兩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