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七 金釵鑲玉在其表(1 / 3)

曾有遺孀棄繈褓於少室山下,被一每日打水搞炊事的頭陀抱回了寺裏,那時的豫州中原正是赤地連天、飛蝗千裏、餓殍百萬的大災年,千萬眾豫州難民自本土西出潼關,往山陝兩地躲災而去。

那個為了半塊燒餅與人鬥毆、結果被人打死的漢子,死前隻瞪著兩隻充血的眼睛,牢牢的看著懷揣繈褓的婦人,顯然是死不瞑目。

婦人本是大家閨秀,因少女時多讀了幾本風月佳人與赴京士子的姻緣小說,就把人生下注到一個窮酸讀書人身上,最後落了個老父被活活氣死,母親改嫁惡霸的淒苦下場。

好歹那位被少女相中的讀書人還有些良心,帶女子回了開封老家,並在春生時節向地主租地,做起了佃農,眼看媳婦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男人隻盼今年田地裏能有個好收成。

春生驚蟄以後,麥地初綻苗頭,男人心想,到這一畝三分地裏的麥子熟後,賣米賺了錢,再尋東家借上些錢銀,就往家裏牽頭小豬,那時一家子有些米麵,解決了夫妻兩人的口食問題,然後拾掇著麥稈可以編製些草鞋去集市變賣,麥穗可以編成飛蝗玩具送給自己那就要落地的大胖兒子,至於麥窠嘛,自然要打成細粉,做糠喂豬了。

想到糠這個字,男人喝著苦茶,回頭把坐在門檻前梳頭的媳婦看上一眼,這口糟糠,夠自己這粗糙人吃一輩子,一輩子有多遠呐,有她陪著不嫌苦不嫌累,就不遠了,約摸著,就是娘家到這開封城的來回距離吧,想著,男人笑得是合不攏嘴。

梳完頭、把那三千青絲盤成麻花兒的姑娘瞧見男人正衝自己壞笑,臉上也不自主的綻開一絲笑容,露出兩顆小酒窩。

是啊,一輩子並不遠,就在那一年,對於大部分豫州人來說,一輩子真的不算太遠。

因為那是惡魔把屠刀伸向‘黃河之南’的大災之年。

中原的太歲之年,年關,漫天鵝羽驚鴻,雪地無垠,一家三口在剛進入鄭州境內時,被一幫幾近餓瘋的老人搶去了行囊中為數不多的口糧。

昔日的讀書人見媳婦餓得幾乎蹣跚摔倒,打開行囊取出那半塊燒餅時,被人從後麵用棍子掄在了後腦勺上,在絕境中,道德儒經與求生欲望的天平一旦右傾,人就變回了野獸,兩方爭執互毆起來。

男人其實不怕那半塊燒餅被搶走,他不怕自己挨餓,就算燒餅沒了,不還有自己身上的這些斤兩可以割下來嗎?早就沒了那股書生氣的男人變成猛獸,互毆中,被人用手杖捅進了心窩子,老人們得勢以後,還不忘回頭往那具骨瘦如柴的屍身上啐上兩口唾沫。

男人死了,好在那藏在繈褓中的閨女沒被人搶走作口食,好在媳婦還沒來及哭,自己曾在丈人被氣死的噩耗傳來時向媳婦保證過,要她以後跟在自己身後就隻有笑,沒有哭。

不幸中的萬幸是,就算她哭了,他也看不見了。

後來,遺孀懷揣繈褓改變了逃荒路線,這一路,竟是走進了嵩山。

最後在少室山下,女子撥開了遮擋嬰兒麵容的棉絮,看著那雙秋水小眸子,不禁潸然淚下,這是她見過最美的眼睛,多美的閨女啊,多想看她長大,瞧她伴著鄰家的小子青梅竹馬,教她繡花繡蝶的女紅手藝,教她胭脂裝扮作一個俏麗碧玉,然後為她用秋收最好的麥米釀成女兒紅,埋在院落杏花樹下,一埋十八年,看她落得亭亭玉立嫁個心上人,想想到那時,自己肯定會哭成淚人。

不在十八年往後,而今就已經哭成淚人的遺孀終於狠下心來,將繈褓放在那高裱‘禪宗祖庭’的山門之下,然後頭也不回的朝山下跑去,下山途中遇猛虎嘯山林,女子遭數頭猛虎拖進森野,被分食殆盡。

話說那少林寺的炊事頭陀在撿到繈褓後,先是左顧右盼,瞧得四下無人以後,搖頭直歎阿彌陀佛,大災之年,已經有近百戶不忍將孩子交換互食的人家棄嬰於少林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