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三章第三個故事 (11)
“你一定聽說過坎迪先生生病的原因?”他繼續說道。“範林達夫人宴會的那晚下了大雨。我的老板坐敞篷馬車回家,全身都濕透了。他一回來就見到一封病人捎來的急信;他居然沒換衣服就去看那個病人去了。我那晚在遠離弗利辛霍的地方出診。我第二天早上一回來,坎迪先生的車夫就驚慌地把我拉到他主人的房間。那個時候病魔已侵入了他的身體。”
“我聽說他是普通的發燒,”我說道。
“我也隻能這麼說,”埃茲拉?詹寧斯回答道。“自始至終,高燒都沒表現出特別的地方。我立刻請來了坎迪先生在城裏的兩位行醫的朋友,讓他們來談談他們的意見。他們也認為病情看來很重;可是他們都不同意我的治療觀點。我們對病人脈搏所下的結論也截然不同。兩位大夫根據脈搏跳得很快而宣稱要用保守療法。我承認脈搏跳得很快,同時也指出整個係統衰竭的跡象。兩個大夫主張他隻吃粥、檸檬、清水等等。我主張給他香檳、白蘭地、氨草和奎寧。你看這是多大的不同!一邊是本地頗有名望的大夫,另一邊隻是在診所作助理的無名小卒。
頭幾天我別無選擇,隻有屈服於長者和權威;而病人一直在惡化。我又測了一下脈搏。它的速度沒有減慢,聲音卻更微弱了。那兩個大夫很反感我的頑固。他們說,‘詹寧斯先生,要麼我們負責這病人,要麼就是你來管。到底要怎麼樣?’我說,‘先生們,讓我考慮五分鍾,明確的問題會有一個明確的答複的。’五分鍾一過,我已準備好了答複。我說,‘你們肯定拒絕積極的治療嘍?’他們一連聲地拒絕。‘我是想立刻就試,先生們。’——‘試吧,詹寧斯先生;我們退出。’我叫人從地窖拿來一瓶香檳;並親手給病人喂下了半杯。兩個大夫默默地拿起他們的帽子,離開了。”
“你擔了很大的風險,”我說道。“我要是你,恐怕還不敢這麼做。”
“你要是我,布萊克先生,你一定會記得是坎迪先生給了你工作,你一輩子都欠他的情。你要是我,你會看見他一小時一小時的在衰竭;你就會甘冒風險,而不會讓你在這個世界上惟一的朋友在你的麵前死去。別以為我沒感覺到自己身處的危險!我感覺到過沒有朋友的痛苦,和我身負的可怕的責任。如果我是個幸福的人,我也許會在自己選擇的路上退縮。可我沒有什麼好留戀的,我隻有一幹到底。我隻在當天的中午他的病情最好的時候休息了一會兒。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中,隻要他還有危險,我決不離開他的床邊。黃昏時分,像通常這種病一樣,他燒得說起胡話來了。
這樣持續了將近一夜。早上兩點到五點之間,他的胡話停了下來。這是早上可怕的時候,就是最壯的人這個時候的精力也處於低潮。這個時候是死神收獲最大的時候。這個時候也是我和死神在床邊展開搏鬥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繼續采用我的方法。葡萄酒不行,我就試白蘭地。再不行,我就加大劑量。相持了一段時間之後,心動過速終於緩慢的、但是明顯的消除了;更好的是他的心跳明顯的穩定而強有力了。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我已把他救活了。我把這可憐人無力的手放回到床上,不禁大哭起來。這完全是一種歇斯底裏的發泄!心理學上說得很對,有些人生來就有女性的特征,而我就是其中的一個!”
他終於說完後,靜靜地、不動聲色地從職業的角度解釋了他的眼淚。他的語氣和表情自始至終都顯出,他不想使他自己成為我感興趣的對象。
“你可能會問,我為什麼要拿這些細節來煩你?”他繼續說道。“我覺得隻有這樣,布萊克先生,才能使你了解我接下來要說的話。你現在已經完全知道我在坎迪先生生病期間所處的位子,你就會明白我抽空需要清理思緒,鬆弛一下腦子裏負擔。過去的幾年中,我一直打算在空閑時間寫一本有關大腦和神經係統的書,是給我同行看的。我的作品也許永遠也完不成;也決不會發表。它隻能陪我度過孤獨的時光;幫我打發在坎迪先生病床邊的焦慮時刻。我告訴過你他在說胡話吧?我也提到過他說胡話的時間吧?”
“是的。”
“那麼,那個時候我剛好寫到說胡話這個問題。我不會拿我的理論來煩你;我隻把你感興趣的事情告訴給你。我在行醫過程中常常想到,不知說胡話的時候,一個人說的話不連貫,是不是意味著他的思維也不連貫。可憐的坎迪先生這一病,正好給了我一個檢驗的機會。我會速記;我可以準確地記下病人嘴裏冒出來的‘囈語’。你現在明白我要說的是什麼了嗎,布萊克先生?”
我很明白了,而且正屏聲斂氣地等著聽下文。
“在空餘的時間裏,”埃茲拉?詹寧斯繼續說道,“我重新整理了我的速記,按正常的寫法,在片語之間留下很大的空間,哪怕是從坎迪先生嘴裏吐出的單個的詞也不例外。我把記下來的內容,像孩子拚拚板一樣連綴起來。開始是一團糟;但你隻要找到正確的方法,你就可以理出頭緒來。根據這個方案,我按照說出來的話的前後意思,把紙上空缺的部分填了出來;我不斷修改,一直到我補充的部分與原來的部分吻合得天衣無縫。結果,我不僅用這種方法打發掉了空虛、焦慮的時刻,而且還為證明我的理論取得了進展。簡單地說,把這些句子放到一塊以後,我發現我病人的思維活動仍在相對連貫地進行,而表達能力卻處於幾乎完全喪失或是混亂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