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不明就裏,重又麵麵相覷起來。
起錨了,翟老爺站在船首,迎著風,眼睛直視著前方。天已近申時,若不快些趕路,恐怕天黑以前難以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停歇了。他的眼裏,饒州,是一個遙不可知的怪獸,冷冷地蹲在那個他絲毫也不了解的地方。
天暗了下來,雲從一個神秘的地方不約而同地湧出來,又好像忽然被誰平空壓上了太多的重物,隻是這重物誰也看不見究竟是什麼,隻看見濃黑濃黑的一塊。壓得很低,似乎伸手一摸,就能抓在手裏一團。空氣裏粘粘的,重重地濃結著雨意,更像濃結著太多的惆悵。
起風了,似乎風是原本就憋在某個地方蓄勢待發的猛獸,時機到了,或者聽到了什麼號令,嘩地一下衝出來,帶著幾萬年積攢下的力量,帶著讓人發抖的自信和摧毀一切的凶念頭,鋪天蓋地而來。船在如此可怕的風裏顯得太小太輕了,輕小得可憐,好像隨時都會被這風裹挾而去。
浪激發了風的興致,整個鄱陽湖開了鍋。滾滾地湧出無窮多無窮高的浪花,浪花白白的,透著不可知的力量。
船桅斷了,清脆的折斷聲迅速被強勁地風流放。船成了一個小小的布袋,隨時都會灌滿水,沉下去。帶著這麼多人的恐懼,帶著翟湛持老爺的不平和希望,沉下去,沉到水底。
船裏,一片狼藉。不時響起陶磁器皿摔碎的清脆聲響。夾雜著女人和小孩撕心裂肺的哭聲。一些小魚也糊裏糊塗地被浪慫恿著,趁著亂,幸災樂禍地跳到了艙裏,摔在船板上,劈裏啪啦地用尾巴拍打著船板,濺起高高的水珠。
“老爺,老夫人昏過去了!”翟湛持老母的貼身丫頭哭喊著跑過來報告,聲音顫抖著,畏懼通過令人心碎的哭喊直衝過來。她衣冠不整,花容失色,腳步踉蹌,隨時都會摔倒。渾身濕透了,如果不是浪打濕的,就是已然摔在船板上一次或多次。
船上所有人的喊叫也紛亂地充斥在翟湛持的耳鼓。
抱著斬草除根的凶念頭,風越刮越大,浪越積越高,船裏的水也越來越多。
頭上那個厚重的黑布爛了,雨重重地漏下來。
船的一邊已經在往下傾斜,離水麵越來越近了。
翟湛持艱難地跑到母親身邊,母親無力地躺在船板上,她的身旁,丫環跌坐一地,和自己同甘共苦的妻子也跌坐在母親背後,試圖抱住母親,但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妻子的眼裏噙著大大的兩泡淚,滿臉驚恐。兩個孩子堅持著不讓風吹倒,扶著他們的母親,幾乎嚇得半死。老母親的眼睛緊閉著,臉上風霜襲過的痕跡越發明顯,滿頭白發像根根銀針,刺得翟湛持的心鮮血淋漓。
翟湛持閉上了眼睛,心裏恨著自己。他知道,這駭人的風,這殺人的浪,這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惹出來的!
一定是那個被他挪到後麵的神像在作祟!
母親啊,兒子不孝,兒子害了您啊!
孩子啊,為父不好,讓你們小小年紀就受到這樣的驚嚇,就讓你們葬身於這深不見底的水裏了!
饒州的黎民百姓啊,翟某不才,不能為你們主事了!
皇上啊,微臣愚昧,不能為國盡犬馬之勞了!
蒼天啊!翟某一人做事一人當,您何苦要痛下殺手,殃及我一家老小呢?他們可都是無辜的啊!
風裹著浪,浪推著船,船在傾覆,人在哭嚎,一時間,天昏地暗,撼人心魄。
哭喊中,慌亂裏,翟湛持艱難地睜開眼,咦,那是什麼?
一條小船,乘風破浪而來,船上一人,威風凜凜,仿若天神。小船利箭一般,直逼官船,勁風巨浪在船下如柔軟地棉花團一般。
“翟老爺,快登船!”陌生的聲音,陌生的口音。聽上去,完全是不熟識的人;風浪中看不太清他的穿戴,但讓人覺得,他不大像是本朝人,但又覺得頗為熟悉,好像在哪兒見過。
威風凜凜的人已到官船邊,並伸過來一隻手。
手涼涼的,似乎沒有體溫,但很有力,很安全。
瞬間,一家十幾口人相繼登上小船,船雖小,但非常平穩,看似不勝重負,卻又絲毫不覺得擁擠。眾人相視而泣,恍如隔世。
翟湛持看救命之人時,確實熟悉,卻又不知在何時見過,竟致愣愣地無話可說。
誰呢?翟湛持搜腸刮肚,繼爾又頻頻搖頭。
平和的眼神,凜然的表情。奇異的裝束,陌生的口音,無雙的神力……
莫非是……他?
眾家人也覺得對這個人很是熟悉,但也都愣在船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越看越像,果然是他!於是,翟湛持一股暖流湧起,投君以木桃,報我以瓊瑤。果報不爽,人何以承受啊!心中有千言萬語,但麵對凜然神色,竟無從說起,生生地把如泉的思緒逼退。
這時,風平浪靜,萬裏無雲,天空重新像一個湛藍如洗的大鏡子,鄱陽湖水溫柔如麵,一碧千裏,時見小魚自由地嬉戲,和小鳥輕盈的倩影相攜相隨,甚至重疊。往西方望去,太陽尚未落山,紅紅的,暖暖的,暖到人心靈的最深處。方才噩夢般情形,似從來不曾發生。
岸在不遠處,眾人不覺間齊出了一口氣。翟老爺從夕陽邊收回悠長的目光時,那個人倏然不見。
一切如南柯一夢,了無痕跡。
“饒州……饒州……”翟老爺默默念叨著,他的目光平和起來,一如他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