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魁星(3 / 3)

娘歎了一口氣,微閉上雙眼,沒有再說什麼。

幾天以後,張濟宇現身在離家不遠處的集市上。寒冷的風沒有冷卻他的興致,自由的空氣讓他愜意,二十歲年輕的心狂放起來,他從來不曾享受過這樣的無拘無束,於是,他被陶醉了。書生打扮的他,吸引了眾人的目光,這目光林林總總,有奇怪,有羨慕,有冷漠,有責怪。是啊,離考取功名的時間越來越近了,一個秀氣文靜的讀書人還在集市上閑逛,的確是令人詫異的事。

張濟宇沒有理會這些,他愈捕捉到眾人的目光,就愈能發現自己的與眾不同,愈覺得愉悅和自豪。他的眼裏,集市上眾人的打扮太齷齪了,距離儒雅太遠了,他甚至能聞到他們身上發出的酸臭,走在集市狹窄而肮髒的街道上,他的耳畔充斥著嘈雜的人聲,離他較近的人氣息裏的惡臭,讓他一陣惡心。這些粗俗下賤的人啊,而他,是超群脫俗的,是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

忽然,張濟宇眼前一亮:即有魁星的暗示,也有一個身影逼人的光芒。

窈窕,輕盈,像一朵亭亭玉立的荷花,蓮頸出水非常高,高出眾人的齷齪身影之上,離張濟宇有好幾丈遠,但張濟宇似乎已聞到了身影醉人的氣息,這氣息讓他心裏一漾一漾的,像夢裏夢到的那種氣息一樣,醒來時心還是甜的。雖然看不到她的臉,但從這身影的窈窕來判斷,她必定非常年輕。十七八歲?夢一般的年齡,花一樣的季節,她在為誰開呢?她的臉蛋一定難看不了,雖然未必是國色天香,卻也有驚人的美麗;她的皮膚也肯定錯不了,吹彈得破的。

像楊任一樣,張濟宇眼裏長出了手,這手就在那女子臉上輕輕撫摸著,無形的觸角延伸開來,心裏一陣陣甜蜜,這甜蜜鋪展到他身體的各個部位,使他一時間不知道身在何處了。得到了神靈暗示似地,身下那個部位頂了起來,讓他快意,讓他心跳如鼓,讓他臉赤如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詩經》裏的這幾句話蝴蝶一樣,飛到他的心頭。

一瞬間,魁星的暗示,父輩的希望,兼濟天下的宏願,都變成一朵雲飄到天外去了。

科舉的日期到了,和許多讀書人一起,張濟宇也參加了讓他夢寐以求的考試。結果正如我們所想像的那樣,魁星並未給他什麼保佑,五彩筆也未在他的手上,考試下來,名落孫山。而曾與他同學館的王生、李生等等難兄難弟都榜上有名。

看著他們興奮的樣子,聽著他們自豪的議論,一旁的張濟宇無所適從。他不明白,魁星的暗示究竟是怎麼啦?結果竟然與自己所盼望的如此大相徑庭?

他相信魁星的暗示是神明的意旨,他更相信魁星的眼光不會錯,否則,魁星為何非要站在自己的床前?神奇的光非要在漆黑的夜裏照亮自己的小屋?想到這兒,張濟宇又重新鼓噪起了致力功名的勇氣和力量,年輕的生命和強烈的自尊促使他痛下決心,一定要實現夙願,光耀門楣。

有魁星的光芒照耀,他相信,他一定能實現夢想,一定能出人頭地,一定能成為人上人!別人他不管,他深信,他的書中,一定有黃金屋,千鍾粟,顏如玉。

因為他是魁星選中的奇才,是魁元之材,是與眾不同之人!

但以後,打擊接踵而來。

春天裏,柔和的風帶給張濟宇的卻沒有希望,而是秋風掃落葉一樣的蕭瑟。先是母親去世,她老人家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也未見到她最愛的兒子光宗耀祖的一天;隨後,處於巨大悲痛中的他又接連遭受重創:三位哥哥也因病相繼離開了他。失去了家裏的頂梁柱,他們張家也就像被割破的皮球一樣,迅速癟下去。

剩下四個侄女,和一個侄兒,在守著他們悲痛欲絕的母親,艱難地度日。

一連串的打擊,徹底摧毀了張濟宇的信心,也趕跑了他兼濟天下的雄心壯誌,對所謂魁星暗示的懷疑更使他渾身無骨。當初的追風少年漸漸變成了一個毫無誌向,隻知報怨自己命運不濟、時乖運蹇的軟體動物。

夜深人靜的時候,張濟宇難以入睡。輾轉反側的他,悵望著外麵黑漆漆的天空,星星一如幾年前的星星,隻是它們的眼睛盛滿的都不再是稱許,而是揶揄了。

床下的那隻蟲也不再叫,許是死了,也許是對他失望,棄而去之。小小的屋子顯得空曠起來,黑暗和死寂像倒塌的牆一般,擠壓得他窒息,折磨得他渾身酸痛,頭痛欲裂。

時光像泥淖中的載重老車,每挪一步都吃力異常。就像魁星的暗示和五彩筆,早已成再遙遠不過的將滅還明的星辰。以後,以後若何?隻有心境衝淡或衣食無憂的人才能思索,而張濟宇,則在二者之外。雖然年輕,但骨子裏的蒼老是任再厚的衣服也掩蓋不住的悲哀。老父老母的目光從暗黑無邊的深洞底部射來,透著嚴厲,蘊滿責備,在他的心裏,卻再也激不起一絲漣漪。

外麵的雞又叫了,喚醒的不是清醒,而是痛楚;雞鳴越發冷了,聲聲透著的盡是嘲諷。張濟宇蜷起骨瘦如柴的身子,蒙住頭,裹緊了薄薄的被衾。清淚,又無聲湧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