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一件事的出現,更讓張濟宇堅定了不去會文的決心。
母親病了,臉燙得厲害。張濟宇心裏又害怕又輕鬆。害怕的是母親年歲越來越大,身體也每況愈下,萬一有個不測……
心意已決。於是,張濟宇麵前,路仿佛寬了許多,也平坦了許多,因為他已有充足的理由避開會文,避開他們惡毒的眼光。你不是驕矜嗎?我張濟宇不給你這樣的機會,你能奈我何!
初次缺席會文,對一個胸懷天下蒼生的鴻誌書生而言,的確是一件讓人惴惴的事情,心裏充斥著對不起祖宗,對不起皇天厚土的感覺。但母親確實母親病了,自己確實不能離開她,必須要照顧她。“百善孝為先”,朝廷也以“孝”治國,比起孝道來,一次會文又算得了什麼!
張濟宇鬆了一口氣,雖然這口氣讓他產生一種短暫的罪惡感。是啊,以母親的病為幌子,荒廢學業,張濟宇還是感覺到自己的不孝。幸虧魁星手裏拿著的五彩筆適時地閃亮起來,把他剛剛滋生的自責輕輕抹去了,一點兒痕跡也不曾留下。
天漸漸冷了下來,雲越來越重,風越來越尖利,從它的吼聲就可以聽出來,路上的行人漸漸稀少起來,越來越多的人在留戀家裏的溫暖,冬天粗重的呼吸已敲響人的耳鼓。這一切似乎在預示著,那件事的發生順理成章。
母親的病情也大為好轉,張濟宇覺得,自己應該也必須到學館去了。學館依舊,一樣的文房四寶,一樣的麵孔,一樣的氛圍。萬事萬物都是這樣,世界就像是一個老牛拉著的太平車,慢慢悠悠地前行,不疾不徐,毫無波瀾。待到這車碾過之後,人們的心裏隻不過又添上兩道深深淺淺彎彎曲曲的輪轍而已,其餘的就是惆悵。
張濟宇剛坐下,業師就來了。他的臉色像無風時候深池裏的秋水。嘴角緊緊地抿著,不知道是要把守什麼秘密,還是要堵著隨時都會衝出的火氣。
看到張濟宇,老先生的秋池裏結了冰。
“濟宇後生,您老人家來了?”
張濟宇尷尬地將眼皮垂下,嘴角動了幾動,沒有作聲。
有的同窗已哧哧地笑出來,這笑化作錐子刺在張濟宇心上,出了血。
老先生緊逼不舍:“想來即來,欲缺即缺,你把學館視作何地?市廛瓦肆?青樓溝欄?”
先生憤憤不已,張濟宇招架無力,恨不得找個地縫。他後悔自己的莽撞,來到學館是一種錯誤。
“來時不打招呼,缺時也不告假,你把我這個老廢物視作何物了?你走吧,以後不要來了!我的池小,容不下你這龐然大物!”
下雨了,雨滴滴冰涼,落在張濟宇心上,生出無盡的寒冷。
眾人都被先生的態度嚇壞了,笑容僵在臉上,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勸解。張濟宇確有不對之處,難怪先生大發雷霆。
酷刑一樣的語言,受刑一樣的煎熬,張濟宇想起了父親的願望,母親的眼神,於是,他硬硬把這屈辱壓下去,釘子一般坐在學館裏,就像用力抵製住這徹骨的寒冷。
但隨即,先生的話又重重地刺傷了他。他又想起了那個神奇的夜晚,那滿屋的光亮,那閃光的筆。
簡單地收拾一下東西,張濟宇拂袖而去!
從那以後,張濟宇就沒有到過學館。
母親更老了,坐在母親身邊,張濟宇心裏洶湧著太多的愧疚。母親粗糙的手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臉,他的淚滴在母親手上。記憶如舟,載他又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時代。
“傻孩子,你難道不願意將來孝敬娘親嗎?”母親含笑問他。
“娘,我當然願意孝敬您!”小小的他抬起頭,眼睛是一泓純淨的水。
“那就趕快長大!像你三個哥哥一樣。”母親摸著他的頭。
十幾年過去了,院裏的那棵小樹,也早已高過了房頂,幾把粗了。
那時,母親的胸懷那樣的溫暖,那樣的博大,依偎在母親懷裏,他什麼都不想,什麼也不怕。要是能這樣一輩子該多好!
“濟兒,你幾天沒去學館了。”母親的話像春天的和風。
“娘,幾天後就去。這幾天我不放心您!”他不敢說出真相,愧疚漫上來。
“不要擔心我,家裏有你哥嫂呢!不去學館,怎樣光宗耀祖?咱張家可全仗你了!”母親的眼睛忽然亮起來,這讓濟宇又想到那個漆黑的傍晚,那盈屋的光芒,白晝一般。
“您放心,娘,我一定不會讓您失望的!不管去不去學館,我都不會荒廢學業的!”他拉著娘的手,娘的手那樣瘦,那樣澀,像一根枯藤。
驀地,張濟宇想起學館裏他對業師說的話:“先生,我以後不敢了,您高抬貴手吧!我會致力學業的!”
老先生搖晃著腦袋說:“你是杜牧之,想青樓夢醒?您是蘇老泉,想大器晚成?你以為你是誰呀?古語雲‘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你進過嗎?一日暴之而十日寒之,又安能出人頭地!”
先生的口氣像克毒的風,吹得他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