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鄆城張濟宇,臥而未寐,忽見光明滿室。驚視之,一鬼執筆立,若魁星狀。急起拜叩,光亦尋滅。由此自負,以為元魁之先兆也。後竟落拓無成,家亦雕落,骨肉相繼死,惟生一人存焉。彼魁星者,何以不為福而為禍也?
—《聊齋誌異卷六·魁星》
“魁星老爺!魁星老爺!謝謝魁星老爺光臨寒舍!”借著破舊的房屋中短暫的光明,張濟宇滾下床來,再也顧不得清瘦的身子被床前的地麵磕痛,望著金光中那個魁星模樣的人納頭便拜,頭磕在地上,發出悶悶的頓響。魁星模樣的人靜靜地立著,沒有說話,手握之筆,閃閃眩目的光。旋即,光明退去,魁星也倏然不見。
“濟宇”,從小,飽讀讀書卻與功名無緣的爹就給他起了這個誌向高遠的名字,希望他長大後能夠兼濟天下。在鄆城這個彈丸一樣的地方,這個名字,既讓他驕傲,又像一塊巨石一樣壓著他,使他不敢懈怠,隻讓全部精力浸淫於四書五經之中。而今,老爹已經作古,但沉重的期望就像村裏王寡婦的牌坊和老爹墓碑上的字一樣深深刻在書生的心中,時刻不敢忘記。記得老爹死前的最後一句話是“他娘,我先走了,把濟宇給我拉扯好!”拉扯好的意思絕不僅僅是把他養大那麼簡單,而是包含有培養成才的意思。那一年,他十三歲。
屋子裏又恢複了方才的漆黑,角落裏的秋蟲又恢複了方才的鳴唱,這鳴唱像一把重錘,用力而有節奏地敲在他年輕的心上:張濟宇啊張濟宇,你的時運到了!何為否極泰來?這就是!
這是秋天的一個傍晚,就是這個極為平常的傍晚,讓張濟宇的生活發生了太大太多的變化。多年以後,當張濟宇想到這個晚上的情景之時,心裏就會湧起海一樣的感慨。於是,就像夢一樣,無數細節就像秋蠅的細足一般,雖然細小,但卻了了清晰,纖毫逼真。
就在今天白天,業師對他說:“濟宇後生,你的學業尚缺火候,亟需勤勉,否則悔之晚矣!”一邊說,一邊搖著頭,幾縷花白的頭發隨著頭的搖動而微微顫動,顫動得讓張濟宇心煩。同窗王生恰在此時提高了讀書的聲音:“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在張濟宇聽來,王生故意搞這麼大聲音就是讓他聽的。這種舉動叫什麼?叫炫耀,叫挑釁!王生因為用力讀書,嘴角那顆肉瘤在被劇烈牽動,顏色更紅。張濟宇心裏產生了複雜的感情:煩亂,輕蔑,還有些幸災樂禍。哼,有什麼呀!
回家以後,張濟宇心裏一直不舒坦,日間的情景還根植心裏,讓他鬱悶,以致他竟然沒有聽見慈愛的母親的問話,更忘記了每次回家之後最重要的一項功課:對母親的問安。
盡管魁星不曾說過半句話,但張濟宇分明聽到了他對自己的重要暗示。跪在冷而硬的地上,張濟宇心裏異常清醒也異常激動,他越發相信自己已是魁星選中的對象了,這種念頭使他心裏籠上了一盆火。
床底的那隻秋蟲也叫了起來,叫得那樣熱烈,那樣努力,那樣讓人心動,張濟宇覺得,這蟲子實在是太通靈了,它怎麼就知道自己已成為魁星選中的目標了呢?它怎麼就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呢?竟然如此適時地唱著歡快而欽敬的歌?
無限愜意地躺回到床上,床上分外柔軟而溫暖。張濟宇折起身子,望著小小的窗戶外的天空,繁星閃爍,每一顆都那樣明亮,像一隻隻含情的眼睛,都在盯著他看,都在向著他笑,星星的眼神裏,有著和床下秋蟲的歌聲同樣的內容。
於是,魁星拿著筆立在他床前的情景又出現在眼前,這使他不由得想起業師講過的郭璞五色筆的典故。莫非……
喜悅極力慫恿著,張濟宇覺得心都快跳出來了。
第二天是業師規定會文的日子,因為上次的關係,張濟宇決定這次會文他不再去了。
上次會文,張濟宇讓同窗們笑了個夠。從同窗們的眼神裏,他看得出他們的驕矜,他們的狂妄,他們對自己的蔑視。尤其讓張濟宇不舒服的是,他們嘴角邊噙著的笑。那是怎樣的笑啊,內容豐富,主題集中,他們分明是在嘲笑他張濟宇嘛!像惡毒的咒語,像巫蠱的眼神,像鬼魅的臉色。他們甚至拿他的名字“濟宇”來開玩笑,說他別叫“濟宇”了,幹脆就叫“鯽魚”得了!這不光是對他本人的汙辱,更是對他故去的父親甚至是對他列祖列宗的汙辱!
上次會文,師傅出的題目是一個對聯和一篇文章,對聯倒沒什麼,他輕易答出來了,並且自認為比他們答得快,答得有氣魄,答得有靈氣;那篇文章嘛,張濟宇覺得師傅出得太簡單了,以致太過大意,無論在速度上還是質量上都大失水準。當其他同窗都陸續完篇的時候,他的文章還在“領題”“題比”階段,而後來的“後比”和“束比”,還無影無蹤呢!
人們都交卷半個時辰之後,張濟宇才完篇,此時業師看他的眼神就變了。
有什麼呀,不就是慢了一些時候嘛!我的文章寫出來的最晚是不假,可沒準是寫得最好的呢!見了魁星之後的張濟宇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