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金永年(1 / 3)

原文:

利津金永年,八十二歲無子;媼亦七十八歲,自分絕望。忽夢神告曰:“本應絕嗣,念汝貿販平準,賜予一子。”醒以告媼。媼曰:“此真妄想。兩人皆將就木,何由生子?”無何,媼腹震動,十月,竟舉一男。

—《聊齋誌異卷五·金永年》

“金掌櫃,來一升米!”“好嘞!”極為嫻熟地,金掌櫃為她量好了米,非常小心地把米倒進李老太帶來的已經爛了半圈籃邊的籃子裏。“等等!”金掌櫃忽然發現了米裏麵有一兩個米未被碾掉殼,他用略微有些抖動的右手為她揀出來,並用磨得鋥亮的鐵簸箕從盛米的木格裏鏟出少許,為李老太添上。七十二歲的李老太搗著小腳滿意地去了。

金永年老漢直起腰來,彎得時間較長,他的腰有些木,他用放在櫃台上的按摩木棰狠狠打了幾下。“哎,不中用嘍!”金永年長長地歎了口氣。隨即,一種濃濃的惆悵又像夏天厚厚的黑雲占據了他老邁的心。

抬起頭,向外看了看天,大概在巳時,離晌午還早著呢!天灰蒙蒙的,像老漢的心情。

“金爺爺,俺要稱米!”一個童聲像清脆的風鈴在被風挑逗。老漢把心情切換過來,臉上陰暗的雲彩也一掃而光,免得嚇了孩子。“多少呀,小豆子?”“我媽說,半升!”七歲的小豆子歪著頭,眼睛像清澈見底的池水,把金永年忽閃得心一漾一漾的。七歲的孩子,赤條精光地站在金老漢麵前,身上沾滿了塵土,像個土猴。張家媳婦真是的,也不好好照看孩子!忽然,金掌櫃的眼睛被一個東西點亮了,刺痛了。那是小豆子的茶壺嘴嘴。尖尖的,翹翹的,小小的,像一把鋒利的錐子,刺中了老金的心。

“爺爺,你咋啦?快量米呀,俺娘要早點兒給俺蒸米飯哩!”小豆子的話提醒了老金。噢,走神了。金永年甩甩頭,把紛亂的思緒像馬甩尾一樣地甩出去。

魂不守舍一般,金永年給小豆子量好了米。不知出於什麼心理,他心裏一動,給小豆子添了更多的一些米。

小豆子走了,小茶壺嘴嘴一撅一撅地,把老金的眼睛也帶走了。

隨即,那片熟悉的黑雲又聚攏過來,堆積在他的臉上,濃結在他的心裏。

“哎,老天爺呀!”老金狠狠拍了拍自己的頭頂,好像那兒有土或者疼痛。

金永年是利津城遠近聞名的米店掌櫃。他的“金記”招牌正像他的姓氏一樣,是“金”的,睃一眼亮得晃眼,敲一下響得震耳,信得過。米粒大,碾得淨,幹燥,一咬一個嘎嘣碎;價錢公道,升鬥公平,童叟無欺。開店四十年來,歲月的風風雨雨不但未使他的招牌褪色,反而像柔軟的抹布一樣,給他擦得一塵不染,更亮更惹人了。利津城不大,可“金記”米店的名頭大。

可八十二歲的老金有一種病,這病從年輕的時候就得下了,到現在,不光未見絲毫好轉,反而越來越篤重,漸漸地已入膏肓。哎,還是不說了吧!

老伴送飯來了。香噴噴的米飯,小炒肉。老金皺了皺了眉,機械地接過了筷子,早上的飯還硌在胃裏呢!

“老頭子,又心裏不好受了?”老伴知道老金的心思,也難怪,六十多年夫妻了,各人都是對方肚裏的蛔蟲了呢!

“小嚴回家來了嗎?”老金未接老伴話茬,他順手放下筷子。一根筷子未放好,掉在了地上,老金也未理會。

小嚴是他們惟一的女兒,也年近六十了,可他們還習慣地叫她“小嚴”。

“沒,她的二媳婦又生了個大胖小子,她當婆婆的要伺候月子婆娘,哪有空兒來看你呀!”老伴不知金永年的用意,她回答得很小心很詳細,“快吃吧,飯涼了,要鬧肚子的。”

“生!生!就會生!老母豬!”老金暴怒起來,老伴的牙又掉了一個,看上去像多了一個黑洞,真令人惆悵。他重重地跺著腳,好像跟地麵過不去,其實地麵上什麼也沒有。

老伴驚呆了,這可不像老金的性格,更不像一個長輩罵外孫媳婦的話。

老伴見過幾次小嚴的二媳婦,過門以後,像勤快無比的母雞一樣,三年裏她就已經生了兩個“中用的”。不料想,最小的孩子剛斷奶幾個月呀,她又生下了一個帶把兒的!這最近的一次見麵,外孫媳婦眼裏的內容深深地刺傷了老金老伴。她覺得,外孫媳婦的眼裏含著的東西,是驕傲,是諷刺,是對她這個當外婆的諷刺。真是的,外孫媳婦的肚子真爭氣呀!哪像……難怪……

老金這樣罵外孫媳婦,老伴心裏有一瞬間的平衡。但平心而論,小嚴二媳婦的那三個胖小子,真是喜人。

可自己呢?生了小嚴後,就再也不開懷了,像一隻下一個蛋後就再也不開襠的懶母雞!她到底招誰惹誰了,老天爺咋就這樣啊!

五十年來,一個說不出口的念頭就像一個肉瘤,越長越大,越凸越高,贅得人越來越難受,硌得心越來越疼,帶著這麼大肉瘤的老兩口,也越來越心虛,越來越尷尬。被縊住脖頸一樣的渴盼裏,老兩口的頭發也由黑而花,由花而白。他們頭上的那輪太陽也由大而小,由熱而涼;隻是雲卻越結越濃,顏色越來越深了,裏麵好像含著越來越多的雨雪或者冰雹,且隨時都會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