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張姓者偶行溪穀,聞崖上有聲甚厲。尋途登覘,見巨蛇圍如碗,擺撲叢樹中,以尾擊柳,柳枝崩折。反側傾跌之狀,似有物捉製之,然審視殊無所見,大疑。漸近臨之,則一螳螂據頂上,以刺刀攫其首,攧不可去。久之,蛇竟死。視額上革肉,已破裂雲。
—《聊齋誌異卷五·螳螂捕蛇》
夏秋之間的風裹挾著山中溪水的氣息吹到臉上,並沒有讓我覺得稍許愜意。想起那件事來,我的心就像冰封了的河流,壅塞得窒息。兩邊的山不知道我的心事,依然像以往那樣柔和地起伏,甚至有著平滑的曲線,毫無誇張之感。叢生的灌木有意遮蔽住我的視線,好讓我看不到那麼遠。我知道,我離村莊越來越遠了,若還能看得見它的話,我會更加心煩。野生的柳樹雖然不甚高大,但茂密,繁盛,生機勃勃,被風慫恿著,像一群無邪的孩童。
可我無心欣賞這些,它們都與我無關,我有我的事情。
樹葉的沙沙聲令我心情稍微輕鬆一些,這種感覺也許令人詫異。
沒有太陽,山路上陰沉沉的,這倒符合我的心境。我有些感謝老天了,難得它這麼配合我,烘托我的憂鬱。
那雙眼睛讓我害怕,那張臉讓我生理上產生強烈的排斥。它們讓我避之惟恐不及;也讓我產生一種莫名的興奮,讓我年輕的血流得更快。這是很奇怪的。這眼睛和麵孔,是阿彪的,不,是阿熊的,是他們倆的,甚至是很多人的。
忽然,一種聲音令我震驚,我從來沒聽過這種聲音。尖利的,粗重的,還夾雜著清脆的劈劈啪啪。仔細分辨,像嘯叫,像呼吸,像什麼東西在斷裂,什麼都有,卻難以搞清楚。聲音很大,衝擊力很強,有一種直撞耳鼓的力度。聲音來自山頂。是什麼呢?
疑惑俘虜了我。
山的柔和坡度鼓勵和幫助了我。依我的體力尚可攀上去,可以為我的好奇心搔癢。
撥開雜亂的叢樹,避開過於殷勤地拂摸人臉的野蒿,躲開草叢中莽撞的飛蟲,我氣喘籲籲地到了山頂。
山頂處是一處斷崖!崖的斷麵並不太陡,但足以讓我緊張。
都怪我昨夜一念一差,答應了同村阿彪的邀請,到他家和幾個人喝酒。坦率地講,我喜歡喝酒,文人嘛!細數古今文人雅士,皆為嗜酒之人。“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老杜曾經大大地對我愛酒進行鼓勵。醉裏乾坤大,壺中日月長嘛!
可昨晚,酒桌上,我真地做了不該做的事情。
我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落拓文人,我有雄心壯誌,但更有許多由於壯誌難酬而生出的無奈和不平。我們村世世代代的淳樸民風滋養了我,但正因為如此,也注定了我的心胸不夠寬闊,眼界不夠長遠。酒酣耳熱之後,因為有著太多的塊壘吧,我摻入了太多的個人感情,語言偏激,不可一世。
我的聲音很高,在山村寂靜的夜裏傳得格外遠。
“啪!”酒杯破碎的聲音把我的高談闊論攔腰截斷。
是阿彪的一個酒友,五大三粗的阿熊。
“我說張……張嶽,你小子有本事,你咋不……不當官呀?在這兒瞎咋呼啥?”阿熊麵紅耳赤,酒精像火,點著了他的血。
我措手不及,瞠目結舌。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阿熊不是兵,但他比兵還要霸道,還要粗魯!阿熊的聲音像炮杖,像雷霆,在我耳畔炸響。
阿彪呢,隻是象征性地勸了勸,就自顧自喝起來。也許,他也不滿我的張狂吧。
酒席不歡而散,就像狗忽然被斬斷了尾巴,刀口處沒有一點過渡。
我很快看清了發出聲音的所在。一個東西,大碗那麼粗,長短看不清晰,野柳擋住了我的眼睛。它離我僅僅四五丈遠,我可以聞到它逼人的腥氣,一種寒冷從心靈深處生出來:不會是蟒蛇吧?我是非常怕蛇的,尤其是粗大的蟒蛇!
定睛細看,果然是蟒蛇!
一定是非常痛苦吧,它發出可怕的、尖利的叫聲,像什麼堅硬的東西在石頭上撞碎,啪啪啪地瘮人。此前,我一直認為蛇是不會叫的,可現在,就像我相信兔子急了也咬人一樣,相信了眼前的事實。
粗壯的尾巴甩到之處,草木盡靡。茂盛的野柳,也被它的尾巴齊齊掃斷,發出悲慘的聲音。隨著大蛇的滾動,更濃烈的腥氣撲麵而來。我胃裏一陣翻騰,心裏一陣犯酸,我想,這種感覺絕不亞於我妻子懷我兒子的時候。
風湊著熱鬧,傳遞著聲音,加重著腥氣,渲染著氣氛。我要退卻了,這樣可怕的場麵不是我一個文弱書生所能適應的。
從阿彪家回來以後,我氣憤難平。阿熊的凶相像鬼火在幽幽地飄,我的腦海是一片亂墳場。
“咋啦,阿嶽?”妻子本已睡下,見我回來,還是折起身子,點著了油燈。立即,屋子裏被油燈的味道和家的溫暖填滿。床前的舊桌上,放著一碗水,還冒著熱氣。這樣的天氣裏,原本不必準備熱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