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碎片(2)(1 / 3)

當那個十五歲的瑞典少年出現在轉機大廳,所有的人都為之一震。奇異的氣場讓員工們停止了動作,但無人催促,因為旅客也看呆了。他把我們帶入了華麗而優雅的巴洛克時代:雪白的皺褶領花,深藍色絲絨燕尾服,雙排貝殼紐扣,肩部和袖口繡著精致的金絲花紋,緊束的腰帶上鑲有亮晶晶的珍珠。當他的仿古皮靴踏上1號櫃台前的紅地毯,鞋幫上的十字抽繩微微顫動,仿佛要赴一場盛大的宮廷晚宴。我揉揉眼睛想,這可能嗎?

小付已經在櫃台恭候多時了。高端引導員遞上他的護照,說去巴黎。少年衝我們微笑,栗色的卷發像鵝絨般細膩柔順,膚色呈象牙白,眉毛細密端莊,眼眸幽藍如潭。我不禁想起電影《魂斷威尼斯》裏的美少年塔齊奧。這個瑞典少年跟他一樣美,且比他更有風度。他跟引導員講法語,聲調沉穩優美,完全沒有孩子式的頑皮。我簡直想流淚,因為他從古典油畫裏走出來,模糊了童話和現實的界限,而這千載難逢的時刻卻無法儲存。拿到登機牌後,他從自己的背包裏掏出一盒巧克力糖,跟引導員輕語了幾句。引導員把糖轉交給小付,說:“他說抱歉,身上沒有零錢作小費了,隻有這個送給你,謝謝你的幫助。”美少年翹起嘴角,燦若夏花。在場的人無不發出輕歎。小付把糖抱在懷裏,傻笑。

他生來就是要被人看的,而且具有凝固時光的魔力。隻要他不走,就會永遠被我們注視。他走了,會繼續被他人注視。像突然出現一樣,這個安琪兒匆匆消失了。我們組每人都分到了一粒糖。要不是香濃的巧克力融化在嘴裏,誰能相信剛才的一幕呢?

我在國際出發入口看到過一個人。不確定是男人還是女人,比旁人高出一大截,像昂貴時裝店裏擺放的模特。寬大的暗花襯衫,深棕馬褲,翻毛皮靴。消瘦而精致的臉頰,桀驁不馴的鼻子。亮橙色花紋頭巾,咖啡色大框墨鏡。看那高度和冷硬的氣勢,是男子。但是,靚麗的服飾、唇部的溫柔線條又昭顯陰柔之美。仿佛來自外星、來自2100年,來自一個孤傲的無性別種族,鋼筋般的骨骼,毫無瑕疵的肌膚,電流般的血脈,沒有表情的美麗。

一位丹麥貴婦昂首走過,後麵跟著她的一對雙胞胎女兒,活脫脫的芭比娃娃的真人版。兩人都是粉色經典格子上衣,搭配絲滑質感的銀灰短裙,粉色的小皮鞋。領部和裙擺是雙層綢緞花邊,腰際有朵蹁躚的蝴蝶結。她們長得一模一樣,像一條枝上的兩顆花骨朵兒,金色波浪卷發,頭頂別著粉色水晶發卡,皮膚像新鮮的奶油。很多旅客忍不住給她們拍照。她們左顧右盼,說說笑笑,跟母親拉開了一段距離。貴婦戴著寬大的禮帽,不時回頭召喚她的寶貝兒,不耐煩的語氣裏掩飾不住驕傲。不知道她們要去哪裏,貴婦手裏隻提一個鑲滿萊茵石的小包,而女兒們的唯一行李,是輪流抱在懷裏的那隻憨態可掬的泰迪熊。

我喜歡印度電影。盡管情節簡單且模式化,可人物實在是太美了。特別是印度女人,天生妖嬈,能歌善舞。她們披著五彩繽紛的紗麗,在田野裏、戈壁上、瀑布邊歌唱愛情,腳鐲叮當作響。肌膚比巧克力更誘人,黑發比緞子更奪目,還有那風情萬種的眼眸!

可惜我在機場很少看到漂亮的印度人,他們大多肥胖而拘謹,穿著也非常普通。直到有一個印度女孩出現。她穿豔黃布衫和翠綠百褶裙,身段苗條,步履輕盈,不知何時飄到我的櫃台前。她裹著寬大的頭巾,遮住嘴唇和下巴,更添神秘色彩。不經意間跟她對視,就感覺自己被吸進去了。她的眼睛那麼黑那麼深,有一絲璀璨的光芒若隱若現,把人一直往深洞裏引。她一眨眼,我才回過神。她的睫毛,就像花蕊般繁盛。我從她的眼睛裏退出來,才看清她臉部的輪廓:高山隔開湖泊,眉毛是茂密的叢林,眉心的朱砂如豔陽。旁邊所有的人跟她一比,臉部都是單調的平原,五官仿佛不存在了。她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眼裏蕩漾著溫和的笑意。有這樣的眼睛,還要語言做什麼呢?

有一天,我和小靳在頭等艙櫃台值班。高端服務員推著花車過來,照例把櫃台上的舊花籃扔掉,換成一捧嬌豔欲滴的鮮花,有百合、蘭花、各色的玫瑰和康乃馨。小靳不由感慨:“這些花兒隻有一天的機會展現自己,但過往的旅客匆匆忙忙,誰會在意它們的美麗?”我從花籃底部抽出一枝紅玫瑰,小靳默默摘下一枝黃色康乃馨。這樣你一下、我一下的,我們手裏很快就湊了六七朵花兒,用行李條在根部紮住,形成一把精巧的花束。我提議,把這束花送給我們喜歡的一位旅客。

小靳想把它送給一個泰國小女孩,我嫌她太淘氣:滿地打滾兒,抱著傳送帶上的皮包啃,還把她媽媽草帽上的絲帶揪斷了。估計這束花到了她手裏,就天女散花了。我想把它送給一位戴著墨鏡的盲人旅客。他握著一根白色手杖,眉宇寬闊,神情超然,好像在觀望天堂。小靳說:“可惜他看不到花的顏色。”

臨近中午,出現一位愛爾蘭男子,像從經典黑白照片裏走出來似的。雅致的白襯衣,淺灰色羊絨開襟衫,深棕色的頭發一絲不亂。他的輪廓和氣質,像奧斯卡影帝格裏高利·派克,但他的臉龐比派克更加細膩俊朗。他輕聲問候我們,不隻說了你好,還問我們今天是否愉快。他把護照、機票依次展開,平整地疊放在櫃台上。他挺拔而立,袖口散發暗香,手指非常幹淨,指尖透亮。他跟我們講話時,眼神極為專注,發音清晰溫和。他是一個恰到好處的人,沒有一句多餘的話,沒有一個多餘的動作,表情和姿態似乎被剪輯過,隻留下最精彩的內容。小靳打出登機牌,一手伸進櫃台摸那束花,一邊轉頭看我。我默許。她把花送給了這位儒雅的先生。他欣喜地問為何有此殊榮。小靳不好意思地說:“因為你是一位紳士。”他輕嗅了花朵,綻放出燦爛而陶醉的笑容,說:“謝謝。可惜我沒有為你們準備禮物,我會永遠記得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