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匆忙從包裏翻出筆記本請他簽名。他歪著腦袋,在名字末尾畫了近十個圈,嘴裏還咒語般念念有詞。之後,我用力地擁抱了他,並親吻了他的臉頰。他模擬出被繩索勒住脖子的咕咕聲,令人忍俊不禁。待我掏出照相機,他的經紀人老布已經擋在他麵前,並告訴我不要拍照。這家夥很警惕,左右環顧,確信沒有更多的埋伏。另外幾個隨行人員也到齊,他們分別提著自己的行李,走向樓上的出口。
導師拍我肩膀時,我正惆悵萬分地注視著他的背影。維塔斯來了,我語無倫次。她哭笑不得,先放我一馬,說去C樓的咖啡廳等我。我匆匆穿過邊防檢查的員工通道,搶先到達APM站台。三四輛捷運小火車駛過,維塔斯一行人又出現了。奇怪的是,沒有人到登機口去接應他們。他們竟然需要自己提著行李,探索這巨龍般的三號航站樓,像幾個自助旅行者。
老布舉著手機向我走來,問我是否願意幫個忙。我說是的,他把手機遞給我,用半請求半命令的口吻說,告訴接聽者我們在哪裏。他的英文實在不敢恭維,比畫了半天總算是讓我理解了他的用意。接電話的女人大概也是初次來新航站樓,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裏。我給她講T3的構造,弄明白她在C樓到達廳,而我需要把他們從E樓帶到C樓。掛掉電話,我對老布說,你們跟我來,說罷鑽進剛靠站的小火車。他半信半疑,問我,確定是這麼走?我說,信不信由你。維塔斯已經跳上了車,大家也陸續上來。
到現在都不敢相信,曾經和維塔斯站在一列車廂裏。他的皮膚晶瑩透亮,呈玉的質感,眼神天真率直,充滿好奇地遊移四周。我說看過他的演唱會,他問旁人我說什麼。同行人員聽懂了concert一詞,翻譯給他。我想告訴他,我對他音樂的感受,我寫過不少關於他的文章,可什麼都沒法言說。本來指望老布做個翻譯,卻發現他除了常用禮貌語,基本上不懂超過五個字母以上的英文單詞。那麼就不要語言了吧。人類之初並無語言。微笑著注視維塔斯,在能注視的時候。隻能用精靈來形容他,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神態,由內向外綻放著燦爛。
三分鍾的車程,就到了C樓海關。旅客漸多,有些人認出了維塔斯,不遠不近地指指點點。還有幾個俄國旅客上前和他打招呼。他的步伐輕快,喜歡左顧右盼。把他們順利帶到接機者麵前,我向他告別。他用手撫了撫我的腦袋。他不知道,他有多麼美好。
有這樣一小段時刻,脫離了嚴密的計劃和組織,沒有閃光燈的侵擾和喧囂,他不是王者,不是教主,不是明星,是個悠遊欣然的漫步者。無意間成為這段時刻的注視者,是我生命裏一個小小的奇跡。
登機口二三事
登機口的臨時工比值機員更辛苦,常常徹夜不能歸家。T3過於宏偉,他們接送一趟航班,至少得走半個小時。女員工還得穿著高跟鞋,腳底常磨出血泡和硬繭,冬天手上會生凍瘡,卸妝後眼圈發黑。他們十幾個人擠在一間不足二十平米的休息室裏,橫七豎八地睡在沙發椅上。屋裏彌漫著泡麵和煙味。早上四點來鍾,女孩們拿著毛巾和牙具,睡眼蒙、披頭散發地在洗手間洗漱。嬌嫩的外表下,是一顆麻木的心。
個別領導認為中轉櫃台過於清閑,給我們添加了任務。每天早上六點去登機口幫忙,七點半再回櫃台。所謂幫忙,就是站在廊橋口,等旅客進入登機口後,再次核對他們小登機牌上的航班號,以免有人上錯飛機。廊橋上冬冷夏熱。特別是早晨,寒風從機坪上卷過,撞擊著冰冷的玻璃牆。即使穿著羊毛大衣,仍然瑟瑟發抖。送走一個航班,雙腳已經凍木了。
我核對旅客的登機牌,大家反應各不相同。有人老遠衝我點頭微笑,主動把小牌掏出來給我。有人板著臉,翻白眼,暗示我在浪費時間。有人大聲對我說“你好”。有人對我視而不見,直接進廊橋。有人問題很多:準點嗎?這是什麼機型?有飯嗎?
記得有個大叔領著小兒子走過來,指著我說:“看,這就是空姐,多精神!”兒子微抬眼皮,把伸出的舌頭夾在嘴唇間,對著我吹出拖拉機般的突突聲,唾星飛濺,完全不以為然。還有個旅客給我印象很深,四五十歲,頭發蓬亂,腳穿拖鞋,什麼手提行李都沒有。他最後一個登機,離關艙門隻有五分鍾了。登機口的廣播一直在緊急尋客,他卻不緊不慢,嘴裏銜著登機牌,手裏穩穩地托著一個空玻璃杯,底部堆積著黑色的茶葉。
有一天下大雨,我和登機口的服務員給旅客發一次性塑料雨披。北京飛往成都的航班在遠機位,我陪同旅客乘擺渡車去登機。大家十分狼狽,抱著行李,前拉後拽雨披,生怕被淋到。母親要給自己的孩子套兩個雨披,連腦袋都裹嚴。見到飛機,大家連跑帶竄,脫掉雨披往裏衝,登機速度比平時快了好幾倍。輪到一個中年女子時,情況不同了。她在艙門口雙手叉腰,擺了個pose,兩縷濕濕的頭發貼在額上,真是風韻猶存。迎賓乘務員是個帥氣的小夥子,焦急地催她脫雨披。她手裏並無行李,卻紋絲不動,用嬌嗲的四川話說:“你幫我脫嘛!”眼看後麵的旅客已經擁堵,乘務員哪顧得了那麼多,一步上前,雙手捏住她的雨披,用力一扯,撕成兩半。女子仰著頭,眯著眼,一副享受高潮般的神情。後麵的旅客開始催了,她從迷夢中驚醒,回頭嚷道:“催什麼?沒看見人家在脫衣服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