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天晚上,龐蒂利厄先生從克萊茵旅館回來,已經十一點了。他的心情特別好,興奮激動,談興正濃。他回家時,妻子已經在床上睡熟了,可他進屋便驚醒了她。他邊脫衣服,邊對她講話,把那天聽來的奇聞軼事、各種消息和流言蜚語統統傾倒給她。他從褲兜裏掏出一大把皺巴巴的鈔票和許多銀幣,放在衣櫃上,雜亂無章地混著鑰匙、刀子、手絹和兜裏的各種各樣的玩意兒。她瞌睡連天,幾乎沒有答腔。
他以為,妻子是他得以存在的惟一對象,可她對他感興趣的事兒卻冷冷冰冰,對自己的談話不聞不理,實在令人掃興之極。
龐蒂利厄先生忘記了給孩子們帶回夾心糖和花生。雖然如此,他還是十分愛他們,便去他們睡覺的隔壁房間看了看,以證實他們睡得十分舒坦。察看的結果遠不令人滿意,他在床上把他們翻過來覆過去,蓋好被子,其中一個則開始踢被子,胡說什麼一滿籃子螃蟹。
龐蒂利厄先生回房來,把消息告訴妻子,說拉烏爾發著高燒,需要護理。然後,他點燃一支雪茄,坐在敞開的門邊抽煙。
龐蒂利厄夫人完全可以保證,拉烏爾根本沒有發燒。她說,他睡前一切正常,而且整天都沒有什麼不舒服。龐蒂利厄先生則太熟悉高燒的症狀,決不會弄錯。他向她保證,此時那孩子正在隔壁房間變得精疲力竭。
他責備妻子疏忽大意,總是對孩子們不聞不理。如果一位母親的職責不是照看好孩子的話,那麼,這又該是誰的責任呢?他自己整天忙於經紀人的事務,總不能同時照顧兩個地方,既要在大街上為一家人的生計奔忙,又要留守在家裏保證孩子們不出意外。他令人厭倦地談個不停。
龐蒂利厄夫人突然躍下床來,進了隔壁房間。她立即又轉回來,坐在床邊,把頭埋在枕頭上。她什麼也不說,丈夫問她也不予理睬。他抽完雪茄,上床睡覺,半分鍾便沉入了夢鄉。
到這時候,龐蒂利厄夫人已經完全清醒。她開始哭了一會兒,用寬鬆的睡衣袖子擦幹淚水。丈夫點燃的蠟燭仍舊亮著,她吹滅了燈,一雙赤腳伸進床邊的緞子拖鞋,走到外麵的陽台上,坐在柳條搖椅裏,開始輕輕地前後搖動。
這時已經過了午夜。一座座小別墅都籠罩在黑暗之中,惟有一道朦朧的光線從主宅的門道裏射出來。周圍沒有別的響動,隻有櫟樹頂上的老貓頭鷹還在叫,還有大海經久不息的怒濤。在這寧靜的時刻,大海還沒有漲潮。因此,這有如哀傷的搖籃曲,劃破沉沉的寂靜夜空。
淚水如此迅速迸出了龐蒂利厄夫人的眼眶,寬鬆睡袍的濕衣袖再也擦不盡眼淚。她一手握住頭發的末端,寬鬆的衣袖幾乎滑到了肩頭。她把淚水濕透的臉孔藏在曲臂裏,一直哭個不停,任其流淌,再也不擦她的麵孔、眼睛和手膀。她說不出為什麼哭,像這樣的事在她婚後的生活中也非絕無僅有,但這比起丈夫對自己的關懷體貼和一片赤誠,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對此,那是不言而喻,不說自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