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生命放牧(10)(2 / 3)

一個月後,閥門廠真的全部停產了。

公園的門票收入僅夠給退休工人象征性地發點養老金。這又應了段飛機說公園是閥門廠的福利院之說。五月份時,陳東風在青天白日之下,用大鎖鎖上車間大門。段飛機和方豹子又來做工作,讓他在聘書上簽字。

就在這時,縣裏突然宣布成立縣閥門總公司,王副縣長親任總經理,陳西風、徐快、馮鐵山任專職副總經理。閥門廠叫一分廠,特種閥門廠叫二分廠。段飛機仍任二分廠廠長,一分廠廠長卻叫趙家喜來當。方豹子還是去了公園並將那兒叫勞動服務旅遊公司,方豹子特意要黃毛去當導遊。地下河出口冬暖夏涼,非常適合黃毛愛穿超短裙的習慣。當然,方豹子相中黃毛,還有沒有言說的原因。他希望黃毛那被譽為全縣最性感的雙腿,能夠成為公園活生生的廣告。

趙家喜想讓陳東風當副廠長。

陳東風沒有答應,他要再考驗一下趙家喜。

縣裏還宣布讓肖愛橋去當政協副主席。

一大串人事變動剛剛有些眉目,便又到了植樹節。

趙家喜竟然讓所有的人都去了,並由大家自由選擇哪一個石灰方框。他自己也選了一個,有人要幫忙,被他拒絕了。天黑時,趙家喜將所有的樹坑都檢查了一遍,下山之前,他讓所有人站在一起,親自宣布了上崗人員名單。那些不在名單上的人,無一不是選擇了在土壤鬆軟之處的石灰方框。

陳東風拍了一下趙家喜的手,正要告訴他自己的選擇,雪花突然跑來了。

雪花告訴趙家喜,翠的家裏將嫁妝都準備好了。

陳東風一愣問,翠同誰結婚?

雪花說,誰讓你半年不回去,翠的新郎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陳東風望了趙家喜一眼。趙家喜立即將目光挪開。

陳東風心裏有數了,他說,我現在才曉得你為什麼老去看馬明梅。前任廠長娶了一個漂亮突擊坡姑娘做填房,現任廠長也學著這麼幹。不過,有一點不知你學沒學會,記住,狗雜種,將來要將喝空的五糧液與茅台酒瓶裏灌上劣質酒和馬桶水。要是你想將玩膩了的女孩送給上司做人情,請別忘了花上三千五百元錢,上省城去修補處女膜!

陳東風對雪花說了聲對不起,然後扭頭走了。

雪花在背後說,明天上午有車上翠的娘家去接她,婚禮是晚上,你可別錯過祝賀的時間。朋友一場,瀟灑點兒,別太小氣。

陳東風一口氣跑到地下河那兒。沒等他開口,方豹子就說,他曉得翠要出嫁了,並勸陳東風認命。黃毛和墨水在一邊說,隻要他說一句話,她們就會馬上給部隊發電報,取消她們與軍官們定於下月的婚禮。黃毛和墨水還半真半假地說,她們商量過了,願意一起嫁給他。

陳東風在大街上獨自行走,黑暗竟將他引進了田如意的家。

田如意不在家,小翱翔也不在。然而田如意預測到陳東風要來,讓小阿姨傳話給他,自己出去買東西要晚點回來。陳東風麵對著飛行員的照片坐了一會兒,見桌上有紙有筆,忽然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拿起筆,狂寫起來——

默默獨處。默默獨處。一條街一條街地走過,不知怎麼地走了多久,腳下卻找不到一塊可供駐留的土地。小巷連綿不盡地從兩腿一直纏繞到心間,又從心間攀到每一根神經。我不斷地大聲喝問,你們要幹什麼,這樣的擠壓,這樣的吞食,這樣的蠻不講理。盡管是大著聲音,用自己的全部激動和慷慨,甚至包括靈魂的震顫,可是我無法聽到那蕩氣回腸的答應。城市太大、太冷酷,人在它的麵前是那樣的微不足道。每天都有人被它放在汽車道上軋死,每天都有人被它拋入江水中淹死,每天都有人被它從大廈的窗戶裏扔下去摔死,每天都有新娘或新郎被金錢與地位搶走,每天都有勤勞與善良被寫成恥辱與卑賤。城市在做著這些可惡的事情時,開始不聲張,後來也不聲張,白天板著灰蒙蒙的正經麵孔,晚上則讓霓虹放出千種風騷,就像那些從事可疑職業的女人藏在化妝盒中的浪笑。我一直在愛著城市,就像愛鄉下的小樹林。小樹林中有剛破土的蘑菇,鬆針上一小堆一小堆的是清甜的鬆糖。城市很遙遠的時候,又成了記憶中父親的小菜園。園子不大,卻足夠養活我們的青春與蒼老。那種汗水養育的豐腴流進城市後,就成了永遠也享不盡的美好回想。愛城市並不是一種對故土故鄉故人的背叛。城市是鄉村的夢想,鄉村是城市的搖籃。城市長大了,卻一直不見老,永遠一副青壯年強健的樣子,而鄉村便隻剩下往事少年和爺爺奶奶的嘮叨。我不記得自己說過或想過對城市的恨,那些龐大的工廠與摩天大樓,那些清晨與黃昏在自行車上反複輪回滾動著的生活與生命,曾多少次讓我肅然起敬,驚歎這些被自然放牧,冷落了的一群,竟也活得有滋有味。無論是愛還是恨,說得清與說不清,我都明白,不管是哪條街哪道巷,它們都不屬於我,也都難以容下我!當年爺爺就曾被城市拋棄過,後來又是父親,如今是不是輪到我了?許多次我將零錢放進馬路邊的一隻髒碗裏,眼光總是不敢在那乞討的鄉下人身上久留。我怕看出自己的身影,更怕城市認為我的勞動也是一種乞憐。我想著自己會不會真是在淪落,心中升起的不是真的淒涼與悲哀,而是一種神聖,因為生命就是勞動與仁慈。城市裏有太多的幸福,包括乞討和流浪都是其中的一種。城市隻崇尚幸福。如果有哪個城市崇尚純潔的勞動,我想我會說這城市已屬於神聖。事實上,沒有哪個城市會這麼苕,將幸福放在什麼之後,居於次要位置。在本質上,城市是用幸福堆積起來的,失去幸福,城市就將崩潰。鄉下那麼多的水,那麼多的路,那麼多的風,還有無數男女老少的耕種收獲,最終都被城市用所謂的文明作了彙集,並任其釀製成自己所需的幸福,使城市變得臃腫和妖冶,奢侈又豪華。隻有我是那麼的蠢與癡,來到城市卻不去享受幸福。滿地裏去找什麼呢?我要尋找的是比幸福更重要的父輩的純潔,因此我才會孤獨地看不見滿街的行人。在通往幸福的道路上,得意的與失意的總是張揚地泡成堆。純潔則不同,它總是默默地獨處,走在馬路的最裏邊,擠在公交車的最中間,坐在演講廳的最角落,它唯一讓人注目的是化作一群穿著媽媽姐姐的舊衣服的女中學生,手挽手唱著純情的歌兒,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正是如此,純潔才顯示出它是生命成長的健康標誌。為了純潔,也是為了健康,哪怕這種尋走永無止境,哪怕是走錯了道又回到起點再邁開步,這種寂寞黑暗的漫長,對於生命應該更有意味。因為尋走的那一端是精神的聖地,靈魂的歸宿。城市越來越大,城市越來越高,在越來越高大的城市裏尋走會更加困難,純潔也會困難有加。街巷縱橫,步履蹣跚,光有幸福,城市的內心會空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