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麼也沒說。
如果在十幾年前,看守所的“群眾”會幫著刑警用十八般功夫撬開我的嘴。但時代不同了,我有權保持沉默。我需要一名律師。
我有一些想法。
依照案情,本案應屬“傷害”致死人命,最少判十二年。我並沒有高尚到要替宋玉升頂罪的程度。但是,如果項帥調動他的力量,加害於我,我幾乎是無力回天的。一個正在服刑的人的口供在警方那裏基本就是謊言。再說,我也沒有旁證。別人看到項明的死亡現場確實隻有我一個人。
項明在漫漫長夜中為我許諾了一個十二分華麗的未來。這個許諾給我心靈的衝擊比姨媽、父親、馬良行和其他所有可能的未來夢幻加起來都大、都美妙,因為它融化了累月經年,也許要糾纏我一生的積鬱。它深深地釘入我的心靈,並與血肉結合一體。現在,天下大白,又要讓我把那美妙的未來當作一場滑稽的夢從記憶的皮肉中連根拔起。我一時半會還沒找到撬釘子的帶有兩瓣撬頁的那種榔頭。就是找到了這種榔頭,我也拿不出勇氣去撬那顆釘子。那會很疼,很疼很疼。
在那個漫漫長夜,項明的話語如同母性的手一層層揭去覆蓋在他的家族和我的家族心靈創傷上的、浸滿血漬和生命本源的紗布。我以為我的心靈、他的心靈終見天日,可以暢快地呼吸了;我以為我的心靈、他的心靈從此得到了救贖。我們的心靈一起手挽手得到了救贖。我曾不無得意地自詡為“攀岩者”。我從溝底攀上了崖頂,我拒絕“親友團”的援助,“一覽眾山小”的豪邁,唯我獨享。我不知道花了十八年攀援而上的崖頂是一個新的穀底,它甚至連一個台階都不是。我錯了。項明錯了。我們錯了。我們,不,這回隻剩下我了。我得從頭再來。
我可以從頭再來。我可以麼?
可是那些與我血肉相連、瓜葛叢生的人呢?
父親、姨媽不可以。他們甚至無法保證再活二十年。
項明不可以。我的視線最後離開項明的時候,他是一張白色的布單。那張布單在我的某個瞬間臆想中,是一片天使的羽毛,潔白而光滑。而現實是,那張白布單並不平展,也不光滑,它在項明的頸部形成了一個凹陷。那個凹陷的下沿以一個完美而驚悚的弧線構建了一張笑臉。是的,一個兩頭向上的弧線就是一張笑臉。這張笑臉的弧翹向兩側無限地延展。我不知道,它是不是試圖在空中與另一個反向的弧線對接?那個反向的弧線源自眉周縣十八年前的一個菜市場、一個賣肉的攤鋪前,作者是項明的父親項智義。如果對接成功,那應該是一個圓。
馬良行不可以。他已經沒有從頭再來的資本。他已經過了五十歲,快要“退居二線”了。他計劃的未來是把女兒嫁給我,自己同時也跟那個女兒為他找的女人攜手踏上婚禮的紅地毯。他的女兒也接近三十歲了,在姨媽的調教下,已經出落成“沒有家庭背景”的大家閨秀。她相信父親的話,相信我是一個可以托付終生的男人,她已經等了快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