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七月裏一個陰雨天,雖然下著雨,卻沒有一絲風。我們的窗簾放下了一半,福爾摩斯躺在沙發上,把早晨接到的一封信反複地讀了幾遍。我因在印度服過兵役,所以怕冷不怕熱,雖然溫度計已升至華氏九十度,我也沒覺得太難熬,報紙倒叫人覺得乏味。議會已經休會,人們都離開了城市。我很想到新森林中的空地或南海的鋪滿卵石的海灘一遊,由於囊中羞澀,我隻得推遲了假期。而對我的夥伴而言,無論是鄉下或是海濱,他都不感興趣,他最感興趣的是每一個懸寒中的細枝末節。
沉思了很久的福爾摩斯突然對我說:“你想得不錯,華生,用這種方法解決爭端,確實太荒謬了。”
“荒謬!”我大聲說道,心裏很疑惑:他怎麼會猜透我心裏想什麼?我驚疑地望著他。
福爾摩斯看到我茫然不解的神情,忍不住大笑著問我:“前不久我給你講的愛倫·坡的故事,你還記得嗎?其中講到一個推理者竟能猜到他的同伴心中在想什麼。你當時說這件事是作者虛構的。當我說我也習慣如此時,你卻不相信。”“我沒說啊!”
“你是沒說,但親愛的華生,從你的眉宇間我看出你是這麼想的,所以,當我看見你把報紙扔下,陷入沉思,便很高興有機會研究你的思想,最後把你的思緒打斷,以便證明我猜中了你的想法。”
這種解釋依然不能讓我信服。“你上次講的那個推理者是根據觀察那個人的動作而得出結論的。可是我安靜地坐在椅子上,沒有任何動作,你怎麼能看出來呢?”
“你對你自己的判斷是錯的,人的五官是表達思想情感的工具,而你的五官是服務於這一職責的奴仆。”
“你是說你從我的麵部表情看出了我的思想脈絡?”“是的,從你的表情,特別是從你的眼神。也許你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陷入憤怒的!”“對,我忘了。”“那我來告訴你。你扔下報紙,這個動作就引起了我對你的注意。之後,你在那裏茫然地坐了半分鍾,接著開始凝視著你那張新配上鏡框的戈登將軍肖像。從你麵部表情的改變,我看出你已經開始想事了。可是你想得時間並不長,接著你的眼光又轉到書架上那張沒裝鏡框的亨利·沃德·比契的畫像上,然後,你又朝上看著牆。你的意圖已經很明顯了,你想給這張畫像也配上鏡框,那樣正好可以掛在這牆上的空白處,和那張戈登像並排掛在一起了。”
“你真是在追蹤著我的思想!”我驚疑道。“至今我還沒有出過錯。後來你又一絲不苟地凝視比契的肖像,好像是想通過他的長相研究他的性格。後來你舒展了眉頭,卻繼續凝視著,臉上現出沉思狀,可見你在回想著比契經曆的事件。我確信你這時一定會聯想到他在內戰期間代表北方所擔負的重要使命,因為我記得你曾經對他的遭遇憤憤不平。你對此事的感受過於強烈,所以你想到比契絕不能忘卻這些。過了一會,我看到你的視線從畫像上移開,我覺得你的思想又轉到內戰上去了。當我發現你雙唇緊閉,雙目炯炯發光,兩手緊握,我確信你正在想雙方在這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鏖戰中所表現出的英雄氣概。可是你的臉色又逐漸陰沉下來,你搖了搖頭。你是在想戰爭的殘酷、可怕以及許多無辜生命因此而喪生。你一隻手慢慢地移到你的舊傷疤上,雙唇輕輕一抿,我便看出你在想,這樣解決國際問題太荒謬可笑。在這一點上,我和你的看法不謀而合,這確實荒謬透頂。我知道自己的推論完全正確時,我更是心滿意足。”
“完全正確!”我說道,“現在你已經解釋清楚了,但我仍像以前一樣感到驚訝。”
“華生,你的想法很膚淺。我發誓,如果那天你不是表示懷疑,我決不會打斷你的思路。現在,晚風輕拂,咱們一同到街上散步如何?”對這間小小的起居室我已經感到厭倦,便欣然同意了。我們一起在艦隊街和河濱溜達了三個小時,觀賞著人生的多姿多彩、變化莫測的情景。福爾摩斯那獨特的議論以及對細節的敏銳觀察力和巧妙的推理能力,簡直使我著了迷。當我們返回貝克街時,已經是夜裏十點鍾了。一輛四輪轎式馬車正等候在我們寓所的門前。
“嗨!我看,這一定是位醫生的馬車,而且是一位普通的醫生,”福爾摩斯說道,“剛剛開始營業,不過生意還算興隆。我想,他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咱們回來得正是時候。”
我熟知福爾摩斯的調查方法,早已領會他的推理。車內燈下掛著一隻柳條籃子,裏麵裝著各式的醫療器械,我知道福爾摩斯正是根據這些做出了判斷。從樓上窗戶的燈光可以看出,這位來訪者確實是來找我們的。我心裏有些不解:什麼事會使一位同行在這個時間來找我們呢?我緊隨福爾摩斯走進房去。一個尖臉、麵色蒼白、長著土黃色絡腮胡子的人,一看見我們進來,便從壁爐旁一把椅子上站起來。看上去他有三十三四歲,但麵容卻非常憔悴,氣色極壞,可能是窘迫的生活使他青春早逝。他的舉止靦腆,像一位十分敏感的紳士,而他那隻細瘦白皙的手,卻更像是一個藝術家的。他的衣著樸素暗淡——一件黑禮服大衣,深色褲子和一條顏色不很鮮豔的領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