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老婆婆的故事——霍桑(1 / 3)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出生的那幢房子裏,住著位老婆婆。她一天到晚蜷在廚房的爐火旁,兩肘擱在膝頭,兩腳踏著爐灰,不時轉一轉烤肉簽,腿上擺著隻她永遠也織不完的粗拉拉的灰色長襪,這襪子跟她的生命一樣,越來越細。隻到臨死那天,才織完了腳趾那幾針。那些日子,老婆婆最開心的事就是給我講故事,她沒牙的癟嘴咕咕噥噥,而我呢,坐在一根長長的木柴上,雙手緊緊攥住她的格子圍裙。她年紀雖大,記性卻很好,一百多年前的事情還記得一清二楚。每次她隻管絮絮叨叨,訴說自己的經曆與感想,常常把她年輕時就已死去的人的事胡亂攪到一起,結果讓人家把她當成了伊麗莎白女王時代的人,或者《祈禱書》裏的約翰·羅傑斯。我腦瓜的角角落落大約塞滿了上千個故事。這些故事有些妙不可言,有些馬虎湊合,還有些味如嚼蠟。所有故事我都想自己講上一遍,不過我承認自己講故事的能耐連這位沒牙婆婆的一半也比不上。人家才講得活靈活現呢,那妙處既不能歸功於她自己,也不能歸功於任何別人。她故事的基本情節極少合情合理,卻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家常瑣事。悠悠歲月,日積月累,胡編亂造的也像曾經發生過一般。就像魔鬼(這比喻恰如其分,是老婆婆自己說的)喬裝打扮,雖麵目猙獰,生著雙蹄,卻也人模人樣。這些故事通常說的是她家鄉康涅狄格的一座小山村,那村子的形象已被她活生生印在我腦子裏了。那一帶長久以來是片蠻荒危險的邊地,為了保護自己,人們的房子都建得非常牢固,不少房子至今都保存完好。長大成人後,我曾連續兩個夏天乘車去過這座小鎮。我驚喜地發現那似曾相識的一座座建築時,好像一連串夢境化為現實一樣。

同樣可以亂真的事還有一件,老婆婆說這村裏的男女老少(有段時間,但到底是二十五年、五十年,還是一百年,說不準)會同時昏睡過去,將睡一個鍾頭。每逢這神秘的時辰一到,牧師先生為禮拜天準備的布道詞才寫了一半就打起鼾來,雖說已是星期六晚上,也無可奈何。母親正朝寶寶彎下腰卻合上了眼皮,即使寶寶尖利的哭聲也喚不醒沉睡的母親。守候危重病人的人自己頭一垂,仿佛死去了一般;而那快死的人在永遠長眠之前,也要先來一次無夢沉酣的小睡。說白了吧,全村人都睡意濃濃。盡管如此,老婆婆卻斷言,接下來發生的事她了如指掌。

一個明月清朗的夏夜,有個小夥子和一位姑娘坐在村外。二人原是遠親,來自同一個顯赫富有的家族。但這些年來家道敗落,一貧如洗。那位叫埃絲特的小姐雖然願意嫁給她的心上人,但戴維卻沒錢娶她。二人在一片榆樹、栗樹林間坐著,正對大路。身旁一彎晶瑩清澈的泉水,在月光下輕輕流淌,它穿過叢林青草,嗚咽著奔向附近的水道去推動水磨。最近的房子距他倆二十碼,是他倆曾祖父生前的老宅,莊嚴氣派,有許多尖角閣,屋頂爬滿數不清的藤蔓,好似人老了卻戴一頂年輕人的漂亮假發。宅子對麵是家客店,門前是一口井和一座馬棚。大門左側有一道低矮的綠坡。從那地方,大路悄悄伸向前方,穿過村莊,中間被窄窄一溜新綠一分兩半。路兩側青草長長,比路麵寬一倍。一幢幢房屋怪模怪樣,月光正對其中一座探頭探腦。這房子古老粗糙,破敗不堪,自慚形穢地躲在一棵大樹後麵。挨著它的是座可憐巴巴的小屋,底層幾乎陷入地麵,仿佛已對世界絕望了,隻好縮到自家地下室去逃避。更遠處矗立著一座年頭不多的新建築,惹眼地當街伸出它新油漆的門麵,分明是想炫耀自己在這一帶的富有。快到村子正中是座磨坊,半遮半掩,因為地麵漸漸下斜,朝向推動磨坊大輪子的水道。更遠一點的地方,窗戶玻璃在月光下閃著幽靜的光,這是禮拜堂——一幢髒兮兮猶如穀倉似的東西。巨大的鍾樓頭重腳輕,直指天空,高似巴別塔,而當初引起的混亂也不相上下。應當說明,鍾樓是約摸五十年前增建的,當時禮拜堂已經腐朽不堪,人們一場大吵,險些弄得教友們勢不兩立。從那兒,大路蜿蜒,順山而下的景致已看不清楚。視野盡頭是禮拜堂隔壁墓地的大門。一對年輕戀人手拉手坐在樹下,很長時間都一言不發。因為忽然間,風兒不吹,流水不動,樹葉也不再沙沙響。萬籟俱寂,仿佛自然之神睡著了。

“夜多美嗬,埃絲特!”戴維睡意朦朧。

“美極了。”姑娘同樣昏昏欲睡。

“又這麼靜!”戴維又道。

“是啊,太靜了!”埃絲特微微顫抖,猶如風兒輕吻害羞的樹葉。

二人共入夢鄉。溫柔親密的感情把他們相係相連,同樣古怪的夢境也包裹了兩個人。但他倆卻渾然不覺,仿佛仍坐在潺潺流淌的泉水旁,俯瞰著村莊,俯瞰著那條撒滿月光的大路,那古老難看的房屋,以及那枝條扭曲幾乎伸進人家窗戶的大樹。他們感覺眼前罩著一層薄薄的迷霧,一如初秋之夜嫋嫋的輕煙。後來,他倆並不怎麼驚訝地發現,有許多人走進村來,已上了大街。這些人到底是來自禮拜堂還是其他更遠的什麼地方,沒法說得清。但人數很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個個都打嗬欠,揉眼睛,伸懶腰。這些人一路踉踉蹌蹌,仿佛香夢正酣卻被弄醒。他們不時立住腳,抬手至額遮擋月光。越走越近了。埃絲特和戴維感到他們都挺麵熟,像是村裏鄉親的麵容。是的,鄉裏鄉鄰,那相貌、那神氣,走到天涯海角也認得清的。但這群人看起來都是鄰居熟人,單獨細審卻沒一個認得出。更奇怪的是,他們身上最新的衣裳,那式樣也好像是前幾代人穿的。還有個身影遠遠地落在眾人後麵,無法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