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大街小巷的走,喊:
“花生米!”
錢!一文,兩文,三文……每天晚上摸著那光滑的銅錢,嘻嘻地笑著。一天,兩天,三天!一年,兩年,三年!革命黨來了,打龍華,金二哥逃出來,他也逃出來,半路上給革命黨攔住了,嚓嚓,剪下了辮子,荷包裏攢下來的十五元錢也給拿去啦。他跪下來叩頭,哭,拜,他說:
“還了我吧!您大爺!一家子等著我這十五元錢呢!還了我吧!還了我吧!”
沒有了辮子,沒有了錢,坐在那兒哭著。子彈呼呼地打腦袋上麵飛過去,一個個人倒在身旁,打得好凶啊!)“打得好凶啊!放著大炮,殺了許多人,許多革命黨,放著大炮,轟轟地,轟轟地。”
(轟!轟,轟,轟!轉著,轉著,轟轟地,那火車的輪子,永遠地轉著的輪子。故鄉是有暖和的太陽的,和白的綿羊的。)他抹了下鼻子,在褲兜裏掏著,掏著,掏了半天掏出一封信來,擠箍著一隻眼看著。白紙上的黑字,那些字象蒼蠅,一隻隻地站在紙上。他記著拆字的讀給他聽的句子:
“聞汝發財,喜甚,喜甚。鄰裏皆來道賀,殺了隻雞請他們。雖然發財,可是錢財仍須節省。我們過了冬天到上海來玩幾天……”
(可是我是在花錢過日子啊!以後就沒接到過他們的信。信也沒了,辮子也沒了,錢也沒了。每天站在街頭:
“大爺哪,做做好事哪,我化幾個車錢回去哪!”掏出信來給人家看。化了錢便寫信回去,說他下個月就回來,到了下個月,又寫信說還得過一個月。一年一年的老了,家裏也沒信來過。家啊!真想回家去呢!)“真想回家去呢!死也要死在家裏的,家啊!家啊!”
(那時候他老跑到車站去的,他跪著給收票的叩頭,叫放他進去。)他們不肯放我進去,他們不肯放我進去。
(一道煤煙從月台上橫過去,站長手裏的紅旗爛熟的蘋果似地落到地上,機關車嘟的吼了一聲,便突著肚子跑開了。
“天哪!”
可是他們不放他進去,把他攆出來啦。
馬路慢慢兒的闊起來,屋子慢慢兒的高起來,頭發慢慢兒的白起來……天哪!真想回去啊!)“真想回去啊!”眼淚流下來,流過那褐色的腮幫兒,流到褐色的嘴唇裏。
(巡捕來了。)
一條黑白條子的警棍在他眼前擺著:
“跑開!跑開!”
他慢慢兒地站起來,兩條腿哆嗦著,扶著牆壁,馬上就要倒下去似的往前走著,一步一步地。喃喃地說著:
“真想回去啊!真想回去啊!”
嘟!一隻輪子滾過去。
(火車!火車!回去啊!)
猛的跳了出去。轉著,轉著,轟轟地,那永遠地轉著的輪子。輪子壓上了他的身子。從輪子裏轉出來他的爸的臉,媽的臉,媳婦的臉,哥的臉……(女子的叫聲,巡捕,輪子,跑著的人,天,火車,媳婦的臉,家……)他歎息了一下,在淚珠兒後邊,在老實的嘴犄角兒那兒,這張褐色的臉,笑的臉笑著。便閉上了那隻沒瞎了的眼珠子。那汽車上的人跑下來把他扛到車裏,和一個巡捕一同地,駛走了。地上血也沒有,隻有街旁有許多枯葉。穿了紅背心的掃街人,嗖嗖地掃過來,掃了那些枯葉。
一個從辦公處回來的打字女郎站在櫥窗外麵看裏麵放著的白圖案的黑手套。是秋天了,應該戴手套啦!便對身旁的男朋友道:“進去瞧瞧吧。”
到了裏邊:
“我明天生日,你預備送我什麼呢?”
把剛領到的本月份的薪水放在身邊的那男子下了決心道:“送你這副手套,好嗎?”
“親愛的,你真好!”
過了一回,又道:“可是我的腰帶也舊了呢!”
“在這兒買一條,好嗎?”
“你真好,親愛的!”
過了一回,又道:“那隻帽子倒也很可愛的。”
他便皺了眉尖,售貨員卻嘻開了嘴。
一群小學生背了書包,跳著跑來,嘴裏唱:
“今天功課完畢了,大家回去吃點心,大家回去,大家回去……”
麗麗拉拉他。
忽然在咖啡店前站住了,拉開了錦幃的大玻璃後麵投著一對對男子的腳,女子的腳。
“這像我媽的腳呢!”
“是我姊姊的腳呢!”
抬起腦袋來,卻見蒸在咖啡的熱氣裏的是一張在向他們裝鬼臉的臉。便拍著小手,哈哈地笑起來。
這是浮著輕快的秋意的街,一條給黃昏的靄光浸透了的薄暮的秋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