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蹉跎歲月(2)(1 / 3)

為夏風惋惜甚至抱不平的倒也頗有人在。兩個哥哥自不必說,他最後一位班主任高老師──他又回到民辦中學當教師了──托人捎信讓夏風到民辦中學繼續上學。夏風給高老師回了一封信,除了感謝他的關心,也談到自己不想再讀下去的理由:“……再讀三年,依然免不了回家種地。對於一個農民來說,小學畢業和初中畢業並沒有什麼不同,都是幹活吃飯而已。我決定不去讀書了……”

反應最激烈的是夏風的表弟文秀──夏風姑姑的兒子。那時他剛剛升入小學五年級,是繼夏風之後又一個全校尖子生,性格卻與夏風完全不同,在學校裏,他的成績優異同他的桀驁不馴一樣出名,可以把班主任老師氣得掉眼淚卻又拿他毫無辦法。

文秀對夏風未能升學深表不平,提議他自學中學課程。以後能不能用上這些知識無所謂,起碼要證明自己不比別人差。

文秀比夏風小兩歲,管夏風叫四哥。文秀雖小,卻是村裏同一年齡段少年的領袖。文秀和夏風雖然性格迥異,但有時心靈相通得猶如一人。他的提議讓夏風動心,僅用不到一年時間就學完了初中課程,但化學除外。夏風對化學毫無興趣,也沒有試驗條件。高中課程他沒有涉獵,因為找不到高中課本。

這表兄弟倆很有意思,相貌甚至說話嗓音和語調都很有幾分相似,常常會讓不熟悉的外人分不清彼此,但性格上的差異卻又使他們倆具有不同的氣質:文秀靈動善辯富於霸氣,四年級時就曾在鋼筆水瓶蓋上刻下“天下歸於我”五個字;夏風則沉穩低調更顯文靜。但這沒有成為他們溝通的障礙,反而有了很大的互補性。正如他們長大以後夏風所說的:文秀敏銳而果斷,如在戰爭年代可做司令,而自己縝密周到,適合做參謀長──此是後話。

夏風在麵朝黃土背朝天的勞作中逐漸長大,從一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漸漸變成一個風華正茂的青年。除了一樣的圓臉、一樣清秀勻稱的五官、一樣的濃眉大眼、一樣濃密的睫毛還保持著自小就有的模樣,隨著知識的積澱而形成的深邃眼神,再加上文靜得體的舉止,使他具有更加令人欣賞的沉穩氣質。好在,那時每人隻有一分菜園一分自留地,除去到生產隊出工,家裏並沒有多少農活可幹,夏風又沒有串門和張家長李家短的聊天嗜好,看書和寫筆記就是他的樂趣。這一時期,夏風最大的收獲是反複通讀了三遍《魯迅選集》以及一些研究魯迅的文章,並寫下厚厚兩本讀書筆記。

夏風有時也會抽空到白老師家裏拜訪,借書、還書,請教自己搞不懂的問題──那時,白老師在相鄰生產大隊務農,兩家相距僅1公裏。

入伏以後是遼南農村比較閑暇的時候。俗話說,“三伏天孩兒臉,說變就變”。有一天從後半夜開始下雨,到了上午依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這種天自然不能出工,夏風把已經看完的12卷《綱鑒易知錄》包起來,打著傘到白老師家還書。

白老師沒有孩子,僅有老兩口住著三間平房,孤零零坐落在莊稼地裏,房前屋後全是一人多高的大片苞米。師娘正在廚房裏擦桌子,見夏風進來似乎有點意外,向屋裏讓著,一邊說:“夏風來了?快進來,你老師在東屋。看褲腿全淋濕了,我找一條你老師的褲子換下來晾一晾吧。”

夏風收起雨傘笑著說:“不用不用,這種天脫下來還不如穿著幹得快。”

師娘所說的東屋,算是白老師的書房,一向很整潔,今天卻顯得有點淩亂。書架上的書多半堆在書桌和椅子上。夏風掃了一眼室內,發現屋裏有一點變化。西牆上掛著的那幅白老師自己手繪的“雨夜撫琴”圖,右上角題著“雨過琴書潤,風來翰墨香”,夏風第一次來的時候就掛在那裏,幾年過去,已經有點陳舊。東牆上新增了一副字聯,上寫“做官奪人誌,貪私積眾怨”。書桌上方,掛著鑲嵌在玻璃鏡框中的橫聯,半尺大的顏體毛筆字寫著“淡泊明誌寧靜致遠”八個字。那也是白老師的手筆,隻是過去幾十年,紙張已經明顯泛黃。

白老師正在把那些書分門別類打包。夏風似乎意識到有什麼不妥,微微不安地問道:“現在正是潮濕季節,您幹嗎要把書包起來啊?”一邊動手幫助老師包書。

白老師沒有馬上回答他,直到全部包好,才讓夏風坐在自己的對麵,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轉向窗外。他的嘴角掛著一絲冷峻的微笑,臉色蒼白得令人不敢直視。

夏風覺得白老師的麵孔有點猙獰。白老師是那種不苟言笑的人,但極少這樣嚴肅。夏風記起他站在講台上的風采,雖不溫和親切也不讓他的學生怕自己。有一次,白老師在語文課上對同學們講到一個與課本完全不相關的話題:漢字是從象形和會意發展而來的,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在傳承過程中可能出現了一些謬誤。比如射箭的“射”字和高矮的“矮”字,還有進出的“出”字和輕重的“重”字,大概我們現在都讀錯了。他問自己的學生:誰能說出理由是什麼?這是一個很有趣味的問題,同學們沉默了好一陣,又嘰嘰喳喳交頭接耳半天,沒人能夠答上來。後來夏風舉手,白老師隻掃了他一眼,卻沒有讓他回答,直到要下課的時候,才對夏風點點頭,讓他說說。夏風倒是答對了:射字由“寸”和“身”組成,寸身應為矮,而矮字由“委”和“矢”組成,委矢應為射。同理,兩個“山”摞在一起應為“重”,而“重”字可拆為“千”和“裏”,行千裏自然要出,讀作“出”更合理。“既然讀錯了,我們就應該糾正過來。”他宣布道。當時,夏風很為自己的機智而揚揚自得,期待得到表揚。不料白老師很嚴肅地看了他一眼,對同學們說:有些我們認為是錯誤的東西,隻要沒有什麼危害,而且已經被社會所接受,就不必試圖去糾正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