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反對共產黨,作者是清朝初期的人,他反對共產黨?”
對方看了書記員一眼,並沒有為自己鬧出的笑話臉紅。
“你為什麼到白守恩家裏借書?你們都談過什麼話?”
“因為他家裏有書。除了向他請教我看不懂的地方外,沒談過別的。”
“不對!”中年人拍了一下桌子,聲色俱厲地吼道,“你們還談過佛國的問題!”
夏風坦然了。這是完全沒影的事,不相信“莫須有”三個字能安到白老師和自己頭上。他站起來,平靜地回答說:“我聽說過信佛的國家,但從未聽說過佛國。佛國在什麼地方?”夏風的反問,已經明顯帶出惡作劇的味道。
中年人高高抬起手,又要拍桌子。那個書記員在桌下踢了他一腳,他扭頭看看書記員,半路上把手插到褲兜裏。
牛子恒從書記員身後轉過來坐到桌子邊上,看著牆上的掛鍾,笑嗬嗬地說:“最後一趟汽車馬上就要回來了,再不走今天就走不了啦。就談到這裏吧?要是還沒談完,你交給我,我有辦法。怎麼樣?”
中年人猶豫著,書記員卻已經站起來,把手裏的記錄紙遞給夏風:“你看一下,摁手印。”說著從包裏掏出一個印泥盒,放在桌子上。
記錄洋洋灑灑整四頁,字跡很工整很漂亮。“他的字寫得真漂亮。”夏風想。他想詳細看看記錄,牛子恒催促道:“別看了,你摁手印吧。告訴你夏風,你這兩天好好想想,想起什麼寫一份材料到公社交給我。”
夏風點點頭,沒有吱聲。
夏風沒有寫材料,牛子恒也沒有找他要過,這個事情就算過去了。但白老師到底沒有逃脫莫須有的罪名,一年以後,以現行反革命的名義被判刑4年。夏風再次見到白老師,已經是二十一年以後,夏風擔任鄉辦化學纖維廠廠長的時候了。此是後話,暫且不提。
6.夢想與夢魘
夏風是從14周歲那年開始到生產隊參加勞動的。那時,他還是一個身材單薄的少年,經過兩年磨煉,終於長成一個真正的小夥子。
兩年後,農村開展了轟轟烈烈的“四清”運動,上麵派來了工作隊。石橋大隊的工作隊隊長姓範,是半島市某區稅務局的副局長,一個文質彬彬的中年人。有一天,範局長在大隊部院子裏寫黑板報,等待生產隊長分派活計的夏風站在旁邊看著。這時有人喊範局長接電話,他放下手裏的粉筆和報紙進屋裏去了。回來時,看到夏風正在接著寫他剛剛寫了一半的一篇報道,用的是相同的標準仿宋字,竟然看不出整個版麵是由兩個人寫成。範局長這才發現,夏風這個沉默寡言、除了幹活整天書不離手的小青年,還有這樣一手技藝,於是讓他負責辦大隊的黑板報。在當時,把宣傳陣地交給一個富農子弟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但範局長有自己的看法:夏風屬於“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重在個人表現,應該給他機會。
夏風沒有辜負範局長的信任。他利用業餘時間,在那塊用水泥抹成、不過3平方米的黑板上,發揮著自己的特長,不僅板報內容豐富及時,而且用不斷變換的藝術字和插圖,保持著形式上的別具一格,吸引了很多讀者。
有一次,共青團公社團委趙書記帶著全公社的大隊團支部書記到各大隊“拉練”(一種在當時很流行的形式,含有檢查、學習、鍛煉等目的),發現石橋大隊的黑板報辦得很有特色,逼著夏風給那些團支部書記們做了一次經驗介紹。夏風也因此引起了趙書記的注意,他同範局長商量過後,整理出一份材料,讓夏風寫了一份入團申請書,把他作為“可以教育好子女”的典型,向公社黨委作了彙報,提出要吸收夏風加入共青團。
但夏風的政治背景太特殊了,要讓富農子弟入團,公社黨委也不敢做主。於是,決定把他的事跡報到縣團委。為了避免造成負麵影響,這個過程是保密的,連夏風自己都不知道。
審批過程猶如一場馬拉鬆長跑,拖了半年多,才在1966年4月批下來,同意吸收夏風加入共青團。
對於夏風來說,這件事頗具諷刺意味。一方麵,在那個年代,加入共青團是一種榮譽,幾乎是所有青年人的追求,夏風當然也不例外。另一方麵,他寫完入團申請書以後又後悔了。他深知自己是一個沉在最底層、最沒有希望加入共青團的人,如果寫了申請又被拒絕,顯然是十分丟麵子的事。連他自己都不認為自己有什麼突出表現,僅憑寫了兩年板報,所謂的典型未免過於廉價。何況,他寫板報基本上是出於興趣,而不是因為總結材料中所說的“背叛了剝削階級家庭”的政治覺悟。毫無疑問,所謂家庭就是媽媽,背叛媽媽當然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夏風入團後僅一個月,那場“觸及靈魂”、曆時10年的浩劫,而且完全淹沒了他的整個青年時代,幾乎沒有參加過團的活動,使他對這一段經曆,沒有留下什麼記憶。
1966年夏天,“文化大革命”開始。幾乎每個人都在濁浪滾滾的漩渦中被卷得暈頭轉向,沒有誰能夠看得清彼岸,說得清是非。在家種地的夏風和在中學讀二年級的文秀當然也不例外。不同的是,農村的信息閉塞,使夏風難以及時接觸到那些鋪天蓋地而又常常是針鋒相對的信息。多虧文秀每個星期六傍晚回家,總能給夏風帶回一遝各種小報。夏風很快就發現,這些小報代表著不同的派別觀點,卻也比較及時地傳播著形形色色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