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蹉跎歲月(7)(1 / 3)

接下來的話題,就像徜徉在天空下輕風中的白雲一樣不拘形跡,談理想,談工作,談學習,談友誼,談家庭,當然也談到“文化大革命”,談到大隊文化革命委員會和紅衛兵。

“……你知道文秀吧,我們倆多次聊起過,越來越看不懂這場運動了。”

“我知道文秀,你們哥倆太像了。長相、說話、聰明勁兒都像,不愧是表兄表弟。”高雪梅由衷地說。

“其實文秀比我聰明,也比我大氣。我這個人自小就比較孤僻,形成了懦弱的性格,年紀不大經曆的挫折卻不少,對曾經的理想和追求,常常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高雪梅同情地看著夏風,輕輕歎了口氣,說:“你也不必悲觀,未來的路還很長。我這幾年見識過不少人,比較起來,相信你將來的前途,一定會好過一般人,因為你太勤奮太好學了。”

“你別安慰我了。”夏風苦笑著舒展一下腰身,“我上小學時就盼望將來能當個記者,當個作家,最好能參軍成為一名將軍。現在看是不是很好笑?”

“條條大路通北京,何必一定要當記者當將軍?我看你並沒有放棄理想和追求,不然你也不會這樣勤奮好學。”

“你是說看書吧。”夏風正容說道,“很多時候隻是興趣,也算是一種求知欲。我不大相信所謂‘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什麼的,隻是一旦鑽進某種知識裏邊,就想弄明白所以,包括學技術也是這樣。比如看《魯迅選集》,既不是想當教授也不想當官,但看到他批判‘國民性’,就想弄清楚他筆下的‘國民性’到底是什麼。看來看去,才發現魯迅並不總是那麼冷冰冰的,反倒有著遠比一般人更深沉的愛。比方他寫的《傷逝》、《孤獨者》,就會讓人潸然淚下。”

高雪梅受到夏風情緒感染,不由得輕輕地說:“很傷感嗎?講給我聽聽吧。”

除了同文秀,夏風還從未跟別人這樣長時間聊過天。他沉默了一會兒,講起故事中的涓生和子君,說到子君在種種壓力下不得不離開涓生,臨走時留下兩個人全部的生活材料,希望涓生能夠維持得久一點時,夏風似乎沉浸在那個淒慘的氛圍中,眼裏汪滿淚水,哽咽著。他掏了掏衣服兜,卻沒有找到手絹。

高雪梅掏出自己的手絹遞給他。夏風看了一眼,沒有接,起身到外屋擤了擤鼻涕,擦幹眼淚又平息了一下情緒才回到裏屋。

高雪梅默默地看著夏風,心裏想:他的身上似乎有一種骨子裏滲透出來的傲氣,卻又感情豐富而脆弱,難怪在談對象的問題上會想得那麼多那麼複雜。他是個挺善良的人……

風勢似乎小了一些,嘯叫聲也不再那麼尖銳。也許是因為門窗已經被封嚴,幾乎聽不到飛雪撲打玻璃的聲響。夏風剛要起身掀起窗簾看看外邊,電燈突然閃了兩下,室內瞬間變成漆黑一片。

停電了。但這隻使兩個人暫短靜默了一下,卻並沒有引起驚恐。夏風摸索著拉開抽屜拿出手電筒,從床下的一個紙箱裏找出一包白色蠟燭和一盒火柴──那是夏風早前為了怕停電放進去的,點燃後栽在桌子上。小小的燭光微微搖曳著,室內的景物變得恍惚而流動。

兩個人一時都無語。

過了一會兒,夏風突然笑著問高雪梅:

“今晚盡聽我的了,你是不是也該說點什麼?”

高雪梅盯著微微跳動的燭光,似乎滿腹心事地搖搖頭:“我沒有你那麼多故事,也沒有受過你那麼多苦。雖然我爹爹在我6歲時就因病去世,但家裏條件比你家要好很多,尤其是我哥哥出去當工人以後。最近兩年出去搞社教,見識到一些東西,不過沒什麼用處。其他方麵……也沒什麼好說的。”她本想聊聊自己訂婚的過程,最後還是咽了回去。

這個風雪之夜,就在這樣的閑聊之中過去。當晨光穿透結滿窗花的窗戶頂端玻璃投進室內,淡化了蠟燭光亮,屋裏變得朦朧起來。七點剛過,窗外就傳來嘻嘻哈哈的說笑聲和鏟雪聲,有人在喊著“二姐”。

“我二姨她們來了。”

高雪梅站起來,掀開窗簾掛在掛鉤上,如釋重負地呼了一口氣。又過去足有半個小時,門才被挖開。高雪梅對著她表妹的耳朵小聲說了一句什麼,出門去了。

她二姨進到屋裏,見夏風在屋裏不禁有點意外,掃視一眼疊得整整齊齊的被褥和滴成一座小小山峰似的蠟油,問:

“夏風也在啊?”

夏風點點頭答道:“可不,昨晚廣播完就出不去了。”

他很想再解釋幾句,但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說辭,尷尬地囁嚅著。高雪梅回來看到他的樣子感到好笑,催促說:“快點穿上大衣回家去吧,看你那個狼狽樣。”

這是一個很意外的夜晚。這次交談無意之中拉近了夏風和高雪梅之間的距離,彼此之間從此變得像朋友那樣相互關心起來。

“文化大革命”波及農村畢竟要晚得多,當城裏的奪權高潮已經過去的時候,農村才剛剛開始。轉過年正月初四,農村還沉浸在春節的氛圍中,以高主任為首的文革委員會和“毛澤東思想勁鬆戰鬥隊”骨幹會議研究決定,於初六召開全體社員大會,對大隊黨支部進行“奪權”。高主任親自動筆寫出若幹張布告,分派紅衛兵到各個生產隊張貼,並挨家挨戶進行通知。廣播室自然是無產階級造反派必須占領的要害陣地,但紅衛兵們對高雪梅這個播音員卻都有點打怵,不知道該怎樣從她手裏“奪權”。高主任鼓勵參加會議的骨幹們“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何況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