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確太傻,不該惹起那場風波,”勒格裏說,“可是,那家夥也太放肆,不得不治一治他。”
“我看這個人你治不住!”“治不住!”勒格裏站起來,怒氣衝衝地說。“我倒要看看是不是治得了!我還未見過我治不了的黑奴呢!我要把他的身上的骨頭逐根打斷,他非屈服求饒不可!”
這時門打開了,山博走進來。他先鞠了一躬,然後遞上一個紙包。
“這是什麼,你這東西?”勒格裏說。“此物是避邪的東西,老爺!”“什麼?”
“黑奴們從巫婆那裏搞來避邪的玩意兒。用一根黑線係在脖上,挨打的時候就不覺得痛了。”
勒格裏跟大多數不敬神明、生性殘暴的人一樣,很講迷信。他接過紙包,惶恐地打開。
紙包裏麵有一塊銀元滾落到地上,裏麵還有一綹閃著金光的長頭發——那綹頭發像個活物似的,自動纏繞在他的手指上。“活見鬼!”他忽然尖叫起來,拚命地拉扯那綹頭發,仿佛燙了他的手。“這東西是哪裏來的?趕快拿走!——燒掉!——燒掉!”他喊叫著,把扯下來的頭發扔進火堆裏。“你拿這東西來幹什麼?”
山博嚇得呆住了,咧著大嘴站在那裏;凱茜正打算離開,見此情景也止住腳步,驚訝地望著他。
“再不許拿這些鬼東西見我!”他對山博揮著拳頭說。山博趕忙退到門口,從地上撿起銀元,向黑洞洞的窗外拋去,把玻璃砸了個粉碎。
山博趁機逃走。他出去以後,勒格裏似乎對自己剛才的慌張失態有點難為情。他固執地在椅子上坐下,悶悶不樂地喝起五味酒來。凱茜趁他沒注意,做好出門準備;如同之前講的一樣,她悄悄地去照顧可憐的湯姆了。
勒格裏這個人是怎麼了?這個狠毒的家夥平常無惡不作,一綹金黃色頭發竟然嚇得他魂飛魄散?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必須帶讀者回想一下他的過去。這個不敬神明、十惡不赦的惡棍,當年也是在慈母懷裏長大的;在搖籃裏聽過虔誠的祈禱和誦讀聖經;這個冷酷無情的額頭也曾灑過洗禮的聖水。在他的兒童時代,一位金黃頭發的婦人帶著他,在安息日的鍾聲裏做禮拜和禱告。在遙遠的新英格蘭,那位母親用至死不渝的愛和耐心的祈禱來教導她的獨生子。他的父親是個性格乖戾的人,他的溫柔的妻子不知在他身上花費了多少珍貴的愛情。勒格裏繼承了父親的秉性。他生性暴烈、專橫、無法無天,把母親的勸告和教導都當作耳旁風;年紀輕輕就扔下了母親,獨自到海上闖蕩。他僅僅回過一次家,那時他母親的愛無可寄托,依然全心全意地愛著他,希望能用虔誠的禱告和苦口婆心的勸告使他改邪歸正,將來靈魂可以得到救贖。
勒格裏有過一次靈魂可以獲救的機會,神在召喚他,他也幾乎回心轉意了,仁慈寬厚的上帝帶領著他。他心中有了悔改的意願,在進行一場激烈的思想鬥爭後,最終邪惡戰勝。他舉出全部狂暴本性之力與良心的懺悔抗衡。一天夜裏,他母親在絕望的悲傷中,跪在他腳下。他一腳把她踹開,老人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他罵罵咧咧,逃回船上。後來他得到母親的消息是在一天晚上,他正與喝得爛醉的夥伴狂飲,一封信交到他手裏。他拆開信,一綹金黃的頭發從信封裏掉落下來,纏繞在他的手指上。信中寫到,他母親已經過世,臨死前寬恕了他,並給他祝福。
有一種可怕的、罪惡的幻術,可以把最慈愛、最神聖的事變成猙獰恐怖的魅影。那位臉色慘白、愛心殷殷的母親——她臨終前的禱告,她那寬容的母愛——對於這顆惡魔般的罪惡的心,不止是一紙索命的判決書,讓他無時無刻都戰戰兢兢期待著最後的審判和烈焰般的神怒。勒格裏將書信和頭發都燒毀了;當他看到它們在火焰中劈嚦啪啦作響的時候,心中想到永恒的煉獄,禁不住不寒而栗起來。他恣意狂飲,罵聲不斷,試圖借以趕走對往事的回憶。然而,靜穆的黑夜往往會促使心有愧疚的人反躬自省,受到良心譴責。因此,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就看見臉色蒼白的母親出現在床前,感到那一綹頭發纏繞在他的手指上;他冷汗涔涔,汗從臉上滾滾而下,嚇得他從床上一躍而起。你在福音書上讀到“上帝是愛”,又在這讀到“上帝是烈焰”,你肯定會感到困惑不堪。可是,你可曾想過,對於一個罪不可赦的人來說,最純潔的愛不正是最可怕的懲罰、最令人絕望的印記和判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