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圍棋一種,乃是先天河圖之數:三百六十一著,合著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黑白分陰陽以象兩儀,立四角以按四象。其中有千變萬化、神鬼莫測之機。仙家每每好此,所以有王質爛柯之說。相傳是帝堯所置,以教其子丹朱。此亦荒唐之談,難道唐虞以前連神仙也不下棋眉批:丹朱若愚。此道亦不易曉。?況且這家技藝不是尋常教得會的。若是天性相近,一下手曉得走道兒便有非常仙著,著出來一日高似一日,直到絕頂方休!也有品格所限,隻差得一子兩子地步,再上進不得了。
至於本質下劣,就是奢遮的國手師父指教他秘密幾多年,隻到得自家本等,高也高不多些兒。真所謂棋力酒量恰像個前生分定,非人力所能增減也。
宋時,蔡州大呂村有個村童,姓周名國能,從幼便好下棋。父母送他在村學堂讀書,得空就與同伴每畫個盤兒,拾取兩色磚瓦塊做子賭勝。出學堂來,見村中老人家每動手下棋,即袖著手兒站在旁邊,呆呆地廝看。或時看到鬧處,不覺心癢,口裏漏出著把來,指手畫腳教人,定是尋常想不到的妙著。自此日著日高,是村中有名會下棋的高手,先前曾饒過國能幾子的,後來多反受國能饒了,還下不得兩平。遍村走將來,並無一個對手,此時年才十五六歲,棋名已著一鄉。鄉人見國能小小年紀手段高得屼,盡傳他在田畔拾棗,遇著兩個道士打扮的在草地上對坐安枰下棋,他在旁邊蹲著觀看,道士覷著笑道:“此子亦好棋乎?可教以人間常勢。”遂就枰上指示他攻守殺奪、救應防拒之法。也是他天緣所到,說來就解,一一領略不忘。道士說:“自此可無敵於天下矣!”笑別而去。此後果然下出來的迥出人上,必定所遇是仙長,得了仙訣過來的。有的說是這小夥子調喉,無過是他天性近這一家,又且耽在裏頭,所以轉造轉高,極窮了秘妙,卻又撰出見神見鬼的天話哄著愚人。這也是強口人不肯信伏的常態,總來不必辨其有無,卻是棋高無敵是個實的了。
因為棋名既出,又兼年小希罕,便有官員士夫、王孫公子與他往來。又有那不伏氣甘折本的小二哥與他賭賽,十兩五兩輸與他的眉批:若無此輩,棋高也無用國能漸漸手頭饒裕,禮度熟閑,性格高傲,變盡了村童氣質,弄做個斯文模樣。父母見他年長,要替他娶妻,國能就心裏望頭大了,對父母說道:“我家門戶低微,目下取得妻來,不過是農家之女,村妝陋質,不是我的對頭。兒既有此絕藝,便當挾此出遊江湖間,料不須帶著盤費走旁批:大話或者不拘那裏天緣有在,等待依心像意尋個對得我來的好女兒為妻,方了平生之願。”父母見他說得話大,便就住了手。
過不多幾日,隻見國能另換了一身衣服,來別了父母出遊。父母一眼看去,險些不認得了。你道他怎生打扮?
頭戴包巾,腳蹬方履。身上穿淺地深緣的藍服,腰間係一墜兩股的黃絛。若非葛稚川侍煉藥的丹童,便是董雙成同思凡的道侶。
說這國能葛巾野服,扮做了道童模樣,父母吃了一驚,問道“兒如此打扮,意欲何為?”國能笑道:“兒欲從此雲遊四方,遍尋一個好妻子,來做一對耳!”父母道:“這是你的誌氣,也難阻你。隻是得手便回,莫貪了別處歡樂,忘了故鄉!”國能道:“這個怎敢!”是日是個黃道吉日,拜別了父母,即便登程,從此自稱小道人。
一路行去,曉得汴梁是帝王之都,定多名手,先向汴京進發。到得京中,但是對局,無有不輸與小道人的,棋名大震。往來多是朝中貴人,東家也來接,西家也來迎,或是行教,或是賭勝,好不熱鬧過日。卻並不見一個對手,也無可意的女佳人撞著眼裏的。混過了多時,自想姻緣未必在此,遂離了京師,又到太原、真定等處遊蕩。一路行棋,眼見得無出其右,奮然道:“吾聞燕山乃遼國郎主在彼稱帝,雄麗過於汴京,此中必有高人國手天下無敵的在內。今我在中國既稱絕技,料然到那裏不到得輸與人了,何不往彼一遊,尋個出頭的國手較一較高低,也與中國吐一吐氣,博他一個遠鄉異域的高名,傳之不朽。況且,自古道燕、趙多佳人,或者借此技藝,在王公貴人家裏出入,圖得一個好配頭,也不見得。”遂決意往北路進發。風飧水宿,夜住曉行,不多幾日,已到了燕山地麵。
且說燕山形勝,左環滄海,右擁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濟。向稱天府之國,暫為夷主所都。此時燕山正是耶律部落稱尊之所,宋時呼之為北朝,相與為兄弟之國。蓋自石晉以來,以燕、雲一十六州讓與彼國了,從此漸染中原教化,百有餘年眉批:夷狄入主中國,其漸在此,石晉真萬古中華罪人所以夷狄名號,向來隻是單於、可汗、讚普、郎主等類,到得遼人,一般稱帝稱宗,以至官員職名大半與中國相參,衣冠文物,百工技藝,竟與中華無二。遼國最好的是弈棋。若有第一等高棋,稱為國手,便要遣進到南朝,請人比試。曾有一個王子最高,進到南朝,這邊棋院待詔顧思讓也是第一手,假稱第三手,與他對局,以一著解兩征,至今棋譜中傳下鎮神頭勢。王子贏不得顧待詔,問通事說是第三手。王子願見第一,這邊回他道:“贏得第三,方見第二,贏得第二,方見第一。今既贏不得第三,尚不得見第二,怎能勾見得第一?眉批:畢竟中國用詐。”王子隻道是真,歎口氣道:“我北朝第一手贏不得南朝第三手,再下棋何幹!”摔碎棋枰,伏輸而去,卻不知被中國人瞞過了。此是已往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