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李將軍錯認舅劉氏女詭從夫(2)(2 / 3)

翠翠把布袍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想道:“是丈夫著身的衣服旁批:傷心,我多時不與他縫紉了!”眼淚索珠也似的掉將下來。又想道:“丈夫到此多時,今日特地寄衣與我,決不是為要拆洗,必有甚麼機關在裏麵。”掩了門,把來細細拆將開來。剛拆得領頭,果然一張小小字紙縫在裏麵,卻是一首詩。翠翠將來細讀,一頭讀,一頭哽哽咽咽,隻是流淚。讀罷,哭一聲道:“我的親夫嗬!你怎知我心事來?”噙著眼淚,慢慢把布袍洗補好,也做一詩縫在衣領內了。仍叫小豎拿出來,付與金生。金生接得,拆開衣領看時,果然有了回信,也是一首詩。金生拭淚讀其詩道:

一自鄉關動戰鋒,舊愁新恨幾重重。

腸雖已斷情難斷,生不相從死亦從。

長使德言藏破鏡,終教子建賦遊龍。

綠珠碧玉心中事,今日誰知也到儂。

金生讀罷其詩,才曉得翠翠出於不得已,其情已見。又見他把死來相許,料道今生無有完聚的指望了,感切傷心,終日鬱悶涕泣,茶飯懶進,遂成痞鬲之疾。

將軍也著了急旁批:為回書而急也,屢請醫生調治,又道是心病還須心上醫,你道金生這病可是醫生醫得好的麼?看看日重一日,隻待不起。裏頭翠翠聞知此信,心如刀刺,隻得對將軍說了,要到書房中來看看哥哥的病症眉批:何不早些將軍看見病勢已凶,不好阻他,當下依允,翠翠才到得書房中來。這是他夫妻第二番相見了,可憐金生在床上一絲兩氣,轉動不得。翠翠見了十分傷情,噙著眼淚,將手去扶他的頭起來,低低喚道:

“哥哥!掙紮著,你妹子翠翠在此看你!”說罷淚如泉湧。

金生聽得聲音,撐開雙眼,見是妻子翠翠扶他,長歎一聲道:“妹妹,我不濟事了,難得你出來見這一麵!趁你在此,我死在你手裏了,也得瞑目。眉批:石人下淚。”便叫翠翠坐在床邊,自家強抬起頭來,枕在翠翠膝上,奄然而逝。

翠翠哭得個發昏章第十一,報與將軍知道,將軍也著實可憐他,又恐怕苦壞了翠翠,分付從厚殯殮。替他在道場山腳下尋得一塊好平坦地麵,將棺木送去安葬。翠翠又對將軍說了,自家親去送殯。直看墳塋封閉了,慟哭得幾番死去叫醒,然後回來。自此精神恍惚,坐臥不寧,染成一病。李將軍多方醫救,翠翠心裏巴不得要死,並不肯服藥眉批:才是幼時不食之初心展轉床席,將及兩月。

一日,請將軍進房來,帶著眼淚對他說道:“妾自從十七歲上拋家相從,已得八載。流離他鄉,眼前並無親人,止有一個哥哥,今又死了。妾病若畢竟不起,切記我言,可將我屍骨埋在哥哥旁邊,庶幾黃泉之下,兄妹也得相依,免做了他鄉孤鬼,便是將軍不忘賤妾之大恩也。眉批:言甚可悲,那得不聽?”言畢大哭。

將軍好生不忍,把好言安慰他,叫他休把閑事縈心,且自將息。說不多幾時,昏沉上來,早已絕氣。將軍慟哭一番,念其臨終叮囑之言,不忍違他,果然將去葬在金生塚旁。可憐金生、翠翠二人生前不能成雙,虧得詭認兄妹,死後倒得做一處了。

已後國朝洪武初年,於時張士誠已滅,天下一統,路途平靜。翠翠家裏淮安劉氏有一舊仆,到湖州來販絲綿。偶過道場山下,見有一所大房子,綠戶朱門,槐柳掩映。門前有兩個人,一男一女打扮,並肩坐著。仆人道大戶人家家眷,打點遠避而過,忽聽得兩人聲喚,走近前去看時,卻是金生與翠翠。翠翠開口問父母存亡,及鄉裏光景,仆人一一回答已畢。仆人問道:“娘子與郎君離了鄉裏多年,為何倒在這裏住家起來?”翠翠道:“起初兵亂時節,我被李將軍擄到這裏。後來郎君遠來尋訪,將軍好意,仍把我歸還郎君旁批:鬼話,所以就僑居在此了。”仆人道:“小人而今就回淮安,娘子可修一封家書,帶去報與老爹、安人知道,省得家中不知下落,終日懸望。”翠翠道:“如此最好。”就領了這仆人進去,留他吃了晚飯,歇了一夜。明日將出一封書來,叫他多多拜上父母。

仆人謝了,帶了書來到淮安,遞與劉老。此時劉、金兩家久不見二人消耗,自然多道是兵戈死亡了。忽見有家書回來,問是湖州寄來的,道兩人見住在湖州了,真個是喜從天降。叫齊了一家骨肉,盡來看這家書。元來是翠翠出名寫的,乃是長篇四六之書。書上寫道:“伏以父生母育,難酬罔極之恩;夫唱婦隨,夙著三從之義。在人倫而已定,何時事之多艱!曩者漢日將傾,楚氛甚惡,倒持太阿之柄,擅弄潢池之兵。封豕長蛇,互相吞並;雄蜂雌蝶,各自逃生。不能玉碎於亂離,乃至瓦全於倉卒。驅馳戰馬,隨逐征鞍。望高天而八翼莫飛,思故國而三魂屢散眉批:此原傳筆也。幽明相通,一訴情事,何幹虛文?可厭乃爾。老學究伎倆!然改之無端,姑仍其舊良辰易邁,傷青鸞之伴木雞;怨耦為仇,懼烏鴉之打丹鳳。雖應酬而為樂,終感激以生悲。夜月杜鵑之啼,春風蝴蝶之夢。時移事往,苦盡甘來。今則楊素覽鏡而歸妻,王敦開閣而放妓。蓬島踐當時之約,瀟湘有故人之逢。自憐賦命之屯,不恨尋春之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