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是天理難昧,元不是他謀害的,畢竟事久辨白出來。這放著做後話。
且說甄希賢自從把玄玄子送在監裏了,歸家來成了孝服,把父親所作所為盡更變過來。將藥爐、丹灶之類打得粉碎眉批:幹父之蠱,一意做人家。先要賣去這些做鼎器的使女,其時有同裏人李宗仁,是個富家子弟,新斷了弦,聞得甄家使女多有標致的,不惜重價,來求一看。希賢叫將出來看時,頭一名就點中了春花,用掉了六十多兩銀子,討了家去。宗仁明曉得春花不是女身,卻容貌出眾,風情動人,兩下多是少年,你貪我愛,甚是過得綢繆。春花心性飄逸,好吃幾杯酒,有了酒,其興愈高,也是甄家家裏摻煉過,是能征慣戰的手段。宗仁肉麻頭裏高興時節,問他甄家這些采戰光景,春花不十分肯說。直等有了酒,才略略說些出來。
宗仁一日有親眷家送得一小壇美酒,夫妻兩個將來對酌。宗仁把春花勸得半醉,兩個上床,乘著酒興幹起事來。
就便問起甄家做作,春花乜斜著雙眼道:“他家動不動吃了藥做事,好不爽利煞人!隻有一日正弄得極快活,可惜就收場了。”宗仁道:“怎的就收場了?”春花道:“人多弄殺了,不收場怎的?靜宗仁道:“我正見說甄監生被方士藥死了的。”
春花道:“那裏是方士藥死?這是一樁冤屈事。其實隻是吃了他的藥,不解得,自弄死了。”宗仁道:“怎生不解得弄死了?”春花卻把前日晚間的事,是長是短,備細說了一遍。宗仁道:“這等說起來,你當時卻不該瞞著。急急叫起人來,或者還可有救。”春花道:“我此時慌了,隻管著自己身子幹淨,躲得過便罷了,那裏還管他死活?旁批:破綻處。”宗仁道:“這等,你也是個沒情的。旁批:利害。”春花道:“若救活了,今日也沒你的分了。旁批:淡話亦好。”兩個一齊笑將起來。雖然是一番取笑說話,自此宗仁心裏畢竟有些嫌鄙春花,不足他的意思。
看官聽說,大凡人情,專有一件古怪:心裏熱落時節,便有些缺失之處,隻管看出好來;略有些小不像意起頭,隨你承奉他,多是可嫌的,並那平日見的好處也要揀相出不好來眉批:彌子瑕以餘桃駕車得罪,正此意,這多是緣法在裏頭。有一隻小詞兒單說那緣法盡了的:
緣法兒盡了,諸般的改變;緣法兒盡了,要好也再難;緣法兒盡了,恩成怨;緣法兒若盡了,好言當惡言;緣法兒盡了也,動不動變了臉!
今日說起來,也是春花緣法將盡,不該趁酒興把這些話柄一盤托了出來眉批:夫妻且說三分話,正以此男子漢心腸,見說了許多用藥淫戰之事,先自有些撚酸不耐煩,覺得十分輕賤,又兼說道弄死了在地上,不管好歹,且自躲過,是個無情不曉事的女子,心裏淡薄了好些。朝暮情意,漸漸不投。春花看得光景出來,心裏老大懊悔。正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此時便把舌頭剪了下來,嘴唇縫了攏去,也沒一毫用處。思量一轉,便自捶胸跌足,時刻不安。
也是合當有事。一日,公婆處有甚麼不合意,罵了他:
“弄死漢子的賤淫婦!”春花聽見,恰恰道著心中之事,又氣惱,又懊悔,沒怨悵處。婦人短見,走到房中,一索吊起。無人防備的,那個來解救?不上一個時辰,早已嗚呼哀哉!
隻緣身作延年藥,一服曾經送主終。
今日投繯殆天意,雙雙采戰夜台中。
卻說春花含羞自縊而死。過了好一會,李宗仁才在外廂走到房中。忽見了這件打秋千的物事,吃了一驚,慌忙解放下來,早已氣絕的了。宗仁也有些不忍,哭將起來。父母聽得,急走來看時,隻叫得苦。老公婆兩個互相埋怨道:“不合罵了他幾句,誰曉得這樣心性,就做短見的事!”宗仁明知道是他自懷羞愧之故,不好說將出來。鄰裏地方聞知了來問的,隻含糊回他道:“妻子不孝,毀罵了公婆,懼罪而死。”幸喜春花是甄家遠方討來的,沒有親戚,無人生端告執人命。卻自有這夥地方人等要報知官府,投遞結狀,相驗屍傷,許多套數。宗仁也被纏得一個不耐煩,費掉了好些盤費,才得停妥,也算是大悔氣。
春花既死,甄監生家裏的事越無對證,這方士玄玄子永無出頭日子了。誰知天理所在,事到其間,自有機會出來。
其時山東巡按是靈寶許襄毅公,按臨曹州,會審重囚。看見了玄玄子這宗案卷,心裏疑道:“此輩不良,用藥毒人,固然有這等事,隻是人既死了,為何不走?”次早提問這事。
先叫問甄希賢,希貿把父親枉死之狀說了一遍。許公道:“汝父既與他同宿,被他毒了,想就死在那房裏的了。”希賢道:
“死在外邊小室之中。”許公道:“為何又在外邊?”希賢道:“想是藥發了,當不得,亂走出來尋人,一時跌倒了的。”許公道:“這等,那方士何不逃了去?”希賢道:“彼時合家驚起,登時拿住,所以不得逃去。”許公道:“死了幾時,你家才知道?”希賢道:“約了天早同去買藥,因家人叫呼不應,不見蹤跡,前後找尋,才看見死了的。”許公道:“這等,他要走時,也去久了眉批:識事肯如此精細,未有不得情者他招上說謀財害命,謀了你家多少財?而今在那裏?”希賢道:“止是些買藥之本,十分不多,還在父親身邊,不曾拿得去。”許公道:“這等,他毒死你父親何用?“希賢道:“正是不知為何這等毒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