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短篇四則(1 / 3)

圈惶

母親說,她小的時候,她家的後院裏頗多長蟲。

後院是一小片果園,也還生有雜草。有些叫席芨胡的草密生在牆根兒裏,也會長在牆上,風吹得它們俯仰著。有時候,似乎風從它們中間吹出來,使生在牆上的一叢席芨胡像孔雀開屏那樣打開來。席芨胡的羽很長,可用來做掃帚的。而長蟲也多是隱匿在這樣的席芨胡裏。席芨胡很密,是走不進去的,實際也不敢走入。母親說,從席芨胡邊上走過,有時會看到長蟲的尾巴在外麵,有時會看到長蟲頭,似在那裏埋伏和盤算著什麼。借著勁風吹掠過的一瞬,會看到更多的長蟲在席芨胡叢裏,它們在勁風裏一動不動,身子有些發緊,像一些硬硬的粉條在水裏浸著那樣。它們還會爬到牆上的席芨胡裏去。母親說,一次看到風吹開一大叢牆麵上的席芨胡,立時看到那麼多的長蟲盤纏在鬱暗的席芨胡中間,就像豁開了一個牛肚,看到了許多的腸子似的。雖然席芨胡可以做掃帚用,但它是一種讓人覺得衰敗和陰森的植物,裏麵會藏汙納垢,會藏許多令人不安讓人駭懼的長蟲在裏麵。一些人家,還會把垃圾倒入裏麵去。狗也喜歡對了它們撒尿。狗似乎是不輕易撒尿的,為著將一泡尿撒出,它們有時候要把尿憋了,顛來顛去尋找一個可撒處,要是有一叢席芨胡,它們就會終於找到了似的,支起著後腿,滿意又坦然地撒起來。因此連成一片的席芨胡總是給人一種陰氣深重的不祥感。秋冬時節,一些人家會放起火來,將席芨胡燒掉。也是很容易燒掉的。燒過後垃圾倒在的,糞便啊、破衣爛襪啊、死雞剩骨頭啊等等,都在的,但是長蟲卻一個也不見了,隻是留下許多餘味,在大火焚燒過的地方繚繞不絕,使人心生困惑,捉摸不透。然而燒也隻是燒去能看到的那部分席芨胡罷了,它們的根還在的,而且它們的根係龐雜又結實,就像一個個頑石生在了泥土裏那樣,很不容易被挖出來。春來的時候,它們又卷土重來,很快就把自己長成焚燒之前的樣子,像沒受過任何傷害似的。正是這樣一些你欲除之而後快的東西,往往有著令人驚詫的生命力。沒有人種過席芨胡的,還常常用火燒,用鎬頭鐵鍬去挖它們,但總是不能滅絕了它們。這世上沒有一叢席芨胡是栽培出來的,都是它們自己帶著一種凶巴巴的樣子長出來的。長出來好像就是要讓這世界顯得荒寂、破敗,就是要庇護那些長蟲,要給它們做窩用。

母親說,長蟲有時候會爬出席芨胡,在後院裏爬來爬去。有時會爬到果樹上去,在一個柯杈上盤纏了休息。樹葉再密也是遮不住長蟲的,因此長蟲在樹上容易被看到。經見得多了,走到一棵果樹下時,總是先要小心著看一看樹上有沒有長蟲。風吹來的時候,枝搖葉動,長蟲隨同了動著,自身卻是硬硬的一動不動,像多大的風也不能把它們從樹上刮脫似的。但是長蟲並不吃果子。長蟲在樹上時,就會看到無數螞蟻在黑幽幽的發汗似的樹幹上跑上竄下,像有著極重大的事情,使它們慌不擇路似的。麻雀總是在鄰近的樹上鳴叫個不已,聲音倉皇細碎,無數的小剪子在虛空裏亂剪著那樣。母親說長蟲是會吸麻雀的,即使遠在對麵的樹上,也可以吸得它們過來,那時候麻雀已不像是麻雀,已經像是一小團亂毛。很多人都見過的。母親說她沒有見過長蟲吃麻雀,但長蟲吃黃鼠她見過的,黃鼠的頭已經被吞入去了,但尾巴還在外麵的,後爪還在外麵的,還在動著的,像一個盲眼的遊魚在石縫裏被卡住了那樣。那時候長蟲似乎累了,在休息著,鼠頭也像是在它的脖子那裏死死地卡住了,再不能動得分毫。但是看見長蟲又一次的用力了,它的尾部僵僵地卷回來,像在全力地準備著打一個噴嚏,像是要借助這個噴嚏將滿塞在嘴裏的東西一並噴出去,忽然間就見它那重甸甸的大腦袋劇烈地搖晃了幾下,就像一塊頑石和一個布團之間迅速地互相變化著那樣,等靜下來看時,留在它嘴外麵的又少了一些。這時候黃鼠的爪子已軟下來,尾巴也失去了某種聯係似的不再動。它的內髒會從後麵溢出來一些。母親說看長蟲吃黃鼠太痛苦了,一個黃鼠總有兩個老鼠大,長蟲為了吃下一個黃鼠,自己的腦袋都像是被脹破了。看過長蟲吃黃鼠後,接連好幾天,人會惡心得什麼也吃不下。

母親說後院裏到處是長蟲洞。長蟲洞在地上直直地下去,有大拇指那麼粗,看上去黑森森的,真不知道有多麼深。有人會往裏麵灌開水,一湯瓶倒入去,又一湯瓶倒入去,還是不見洞裏有水,更不見長蟲被燙得出來。有人會把一根長長直直的棍子捅入去,小小心心地往下捅著,捅著,這樣子長蟲即使往上走,也會被棍子頂著的。但棍子隻餘了一小截時,還覺不出有什麼被捅得。但是大人們告誡說千萬不能把眼睛對住長蟲洞看,好像是一個很大的禁忌似的。有時候會捉一些小蟲子丟入長蟲洞裏去。提防它們跑上來,用一塊石頭或別的什麼在上麵覆壓著。過後去看時,那石塊什麼的已被頂得歪斜在一邊,顯然不是那些小蟲子所能為。

母親說,那時候後院裏多長蟲,使她們很覺得怕。但外爺說家裏有長蟲是好事情,什麼樣的好事情呢?外爺似乎也說不上來。但是很堅持這樣的說法。一次一條白長蟲被三姨(不知為什麼三姨卻不很怕長蟲,使母親覺得簡直不可思議)繞纏在棍子上,帶去扔到了山裏,很是遭到外爺的一通惡罵,好像三姨平白無故丟了一塊金子似的。

因為家裏多長蟲,就使母親記住了一些關於長蟲的事,不想則已,想起來總不免心有餘悸。

暴雨

母親說一次家裏給外太爺舉念了一隻蘆花大公雞,等外太爺的忌日到了好使喚。回族人家,舉念了的牲靈是不能再胡亂飲食的,擔心大公雞吃到什麼不幹淨的東西,就把它拴係在火房裏。

一天中午,一家人正在地裏勞動,忽然下起暴雨來,忙忙往家裏趕,回來時嚇了一大跳,隻見火房裏竟進了水。屋地上的水已高得漫出門檻去。蘆花大公雞幾乎淹沒在水裏了,卻一直努著全力將頭伸出水麵來。母親說大公雞將頭伸出水麵的樣子使她難忘,它似乎連叫的力氣也沒有了,嘴張了像不夠呼吸似的。水麵上浮漂著它的一些羽毛,在說明著它此前曾有的拚力掙紮。外爺很受安慰,說看來就這個公雞的舉意是端莊的,不然這麼大的水,早就淹死了。實際上再遲來一會兒公雞也就淹死了。水已經淹沒了門檻,向門外流著。院裏也積了不少的水,使院子像一片挨著一片的小湖。把公雞救到蜂房上去讓歇緩著。把院子裏所有的水洞眼都捅開。接著外爺就赤了腳進屋去往外舀水。然而水舀不盡似的。一直舀到點燈時分,水還能淹住外爺的腳後跟。那麼水是從哪裏進來的呢?一定是有洞通向了外麵,一定是黃鼠打了洞。外爺一時把黃鼠恨得要死。但是隻要有水,就不能看出洞在哪裏。一定是在很隱蔽的地方。

外爺實在是有些累了。這時候外奶奶、母親她們已蹚著水開始做飯。外爺就打算上炕休息一會兒。外爺靠炕牆坐著,將雙腿伸開來,手閑閑地搭到疊在一邊的被子上去。但是他的手剛落到被子上就觸電似的跳開來。原來被子上竟盤著一條長蟲。外爺看它時,它正往更緊裏盤著。這真是嚇得人不輕。外爺在炕上站著,手指著它說不出話來。這時候長蟲忽然鬆開身子,從被後麵溜下去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