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短篇四則(2 / 3)

好久了沒人敢動那被子。還是三姨,將被子緩緩拉開來,拉到一邊,這才看到被子也濕了一些。看到炕與牆的接縫處有著一個小洞,也就比大拇指稍粗些,明顯的一個長蟲洞;明顯的長蟲就是從那裏進來,又從那裏出去了;明顯的水也是從那裏進來的。這麼著水也免不得流入炕裏麵去了。果然到後半夜的時候,受到雨水浸泡的土炕終於一聲悶響,塌了下去。

炕自然是很快就盤好了。長蟲洞裏也塞了沙子,泥住了。但是已搞得人心惶惶,沒人敢在夥房裏睡。即使在別的房子裏,當拉開被子的時候,穿衣服的時候,揭開水缸麵缸的時候,也是提心吊膽,戰戰兢兢,害怕看到個長蟲盤踞在那裏。

外奶奶為此和外爺吵得厲害,說這究竟是長蟲的家呢還是人的家呢?但外爺也有外爺的說頭,他說長蟲它要在這裏,我有什麼辦法呢?又不是我請它們來的。

這個倒也是實話。

而且我們這裏還有一個說法,說是長蟲這個東西,你不要理它,不要犯它,那麼也就能相安無事;你要驅趕它,反倒是越驅趕它越多,這方麵的故事是很多的。說那個誰家就是不小心驅逐了長蟲,結果弄得長蟲在家裏到處都是,叫你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你吃飯的時候,它們就爬到你的飯桌上來,在你的菜碟裏一盤;你要是穿鞋,它正在你的鞋裏麵睡大覺呢。

總之是不能趕它們走。

那麼怎麼辦呢?

但願它們隻是生活在後院裏,不要進到屋子裏來吧。

剪掉的嘴

母親說,外奶奶那時候常常孵雞娃。我們這裏叫抱雞娃。說到許多抱雞娃的細節,聽來是有些意思的。譬如母雞隻有勞窩時,才可以抱雞娃。所謂勞窩,就是說母雞到了一個哺育期。這時候母雞不很注意自己的形象了,而是顯得隨便和邋遢,正如大著肚子的女人不很收拾自己了一樣。它們會顯得心事重重,有些厭倦戶外的活動了。會尋一個隱蔽處,草房裏啊、麥垛上啊等等,悄悄地臥下來,一動不動。這時候就知道它們可能是要哺育了,於是拿些蛋放到它們身子下麵去,它們也就得到責任和義務似的,全心全意地給你哺育起來。母親說,母雞抱雞娃是很勞苦的,三天才能從窩上下來拉一泡屎。母親說那一泡屎會拉得很多,顯見得是積累的結果。為了抱雞娃,它們忙碌到連方便都會落到這樣子。拉了屎,再到雞蛋上麵去時,它們會用嘴頭撥拉著,換一換雞蛋們的位置,把外麵的撥到裏麵去,把裏麵的調到外麵來,為什麼呢?這樣子可以使所有的雞蛋都能被它體貼到,都能抱出雞娃來。要是一個蛋老是在外圍,得不到應有的溫暖與嗬護,那麼,因為這個冷遇,它便會成為水蛋的,水蛋是抱不出雞娃的。然而這樣調來換去的,母雞們能盯得住麼?畢竟雞蛋在我們看來都一樣的。母親說,它們認得很準的,不知憑什麼辨認著,總是不會出錯。這樣子把雞蛋調撥好,它們就趴上去,將翅膀打開,尋摸一般動作著它們的翅膀。這是在找尋著翅膀與雞蛋的最佳位置和最好關係。有時已經臥下去了,但又不嫌麻煩地起來,將翅膀動幾動,再動幾動,好像怎麼臥也不能稱心如意似的。總之這個臥勢是很重要的,在它們是一門很大的經驗和學問。母親說臥下去的時候,為避免爪子壓了蛋,為使雞蛋能熨貼在自己的身子下麵,母雞會將兩爪置放在雞蛋的外圍,這就像我們不管吃飯還是睡覺,老是將兩腿盡力叉開著一樣,是很別扭很難受的。就這樣子抱雞娃,抱到第十九天,外奶奶就挪開母雞,開始過蛋了。什麼叫過蛋呢?就是將抱過十九或二十天的雞蛋放在一隻鐵籮裏,如果雞蛋在籮裏微微動,就說明有小雞娃,已經在裏麵按捺不住躍躍欲試了;要是不見動,那麼就可能是個水蛋,搖一搖,會聽得響聲,打開來一看,果然不見小雞娃在裏麵,隻是一包水罷了。一般孵滿二十一日即可,小雞娃會自動啄破蛋殼出來。

有些小雞娃身坯大,在裏麵蜷縮得緊,使它無法喙到蛋殼,這樣子死掉的小雞娃也有的。外奶奶她們把這個叫圈惶,圈在其中,不得出來,因此一籌莫展,惶惶難安,是這個意思麼?這樣子思去想來是有些可怕的,可見小雞娃在蛋殼內把自己長得太大並不是什麼好事。要是二十一天過了,還不見小雞娃破殼出來,可能就有著圈惶的事了,這時候有些是死了,多數卻還是活著的。就需人工助產,怎麼辦呢?將雞蛋磕破一點,使它的小腦袋先露出來。這時候,萬不可將蛋殼整個敲破,像小雞娃尾部的蛋殼就絕不能先敲破的,那裏正如同我們的臍帶還連著母體一樣。等小雞娃將尾部的蛋黃納入屁股裏去,它自會將蛋殼用小爪子蹬脫的。母親說,看著小雞娃一個一個濕淋淋地從蛋殼裏出來,真是不能自禁地就有一種喜悅感和奧妙感。那一刻,勞苦功高的母雞們對一個個小雞娃簡直是惜疼得不行,用一種異乎尋常的聲音呼叫著它們;頭一探一探的,像總是在不停地清點著它們的數目;一側的翅膀禁不住就展開來,似乎總是企圖要庇護它們。一句話,它好像一時節不知道怎麼樣疼它們才好了似的。母親說,一次家裏有兩隻母雞同時勞窩了,外奶奶就放好了一窩蛋讓它們去孵。它們就輪換了去孵,看來它們都是喜歡幹這個的。其中一隻顯得霸道些,總是把另一隻正孵得愜意的母雞趕下窩來,它自己裝模作樣地跳上去孵。等二十一天到了,一窩蛋,隻孵出不足一半的雞娃來,更多的成了水蛋。看來一窩雞蛋最好是由一隻母雞來孵,多了倒不好了。想想也是,這一隻剛剛把蛋孵熱,那一隻過來又把它趕開,就像蒸著的一鍋饅頭被頻頻揭開著漏氣那樣,勢必會影響到最終的結果。母親說那隻霸道的母雞什麼模樣,到現在她也是想得起來的,它蓬勃著一身雞毛,邁著公雞似的步子向那隻母雞逼近去,似乎一旦交手,就絕沒有好果子給對方吃的;有時候它那裏剛出現,這邊的母雞就已認輸地從蛋上跳開來,一路嘮叨著出草窩去,大概是在抱怨它的霸道,但它已成功地謀得了自己欲望的位置,正展開著翅膀感覺著怎樣來臥才是,已經不計較誰的嘮叨不嘮叨了。實際上那一窩蛋,相當程度上是那隻霸道的母雞孵出來的,這一點從它的樣子上也可以看得出來。抱雞娃實際上是很辛勞的,那母雞雖然身體胖大,精力也顯得足,但一窩蛋抱下來,也完全地使它換了一個樣子,像是不小心掉入了髒水裏,正站在一邊被風幹著似的。那隻總是顯得怯懦的母雞,也隻有在它跳下來拉屎的間隙,才見縫插針地躍上去,過癮似的臥上那麼一臥罷了。

下麵就說到長蟲了。

母親說一次抱雞娃時,出了怪事,就是窩裏的蛋一天天少著。不多不少,一天總會少去一隻。哪裏去了呢?外奶奶一次次眼神陰沉地打量著那隻抱雞娃的母雞,搞得它很不自在,又顯茫然,好像不能明白外奶奶這樣子盯著它是為什麼。抱雞娃的時候,總還是獨自一個不被打擾,靜靜悄悄一門心思的好。

蛋還是一天一天地少著。

外奶奶終於忍不住了,她懷疑是那隻抱雞娃的母雞將蛋偷吃了。這樣的事也不是沒有。有些母雞,不知懷著怎樣一種詭異的心思,裝模作樣地來抱雞娃,實際卻是在偷吃雞蛋的。這個說來真是有些可怕,其中似乎有著某種不可測度的玄奧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