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遺物(2 / 3)

其實姨奶奶不必這樣的,誰限製了她的吃呢?莫說二奶奶,就是二爺,也不曾說過一句半句的。姨奶奶她純粹是畫地為牢,自己給自己設立著一些禁忌和規矩。

譬如她除了在夥房和院子裏活動外,絕少到二爺的房子裏去。在院子裏撿到什麼,也不獻殷勤地拿給他們,而是默默地放在一個醒目的觸手可及的地方。她也刷牙,但她的刷牙是不需要牙膏的,她用清水漱口,她一定覺得牙膏的不潔吧。她對一切買來的東西都有著一種拒絕和不接受,譬如蛋糕、餅幹、罐頭一類,她就聲明她從來不吃這些東西。她刷牙不光是不用牙膏,連牙刷也不用的,她在清水裏撒幾粒細鹽,就用這鹽水漱口,手指在嘴裏漱幾漱,就算是她刷牙了。她的一些行為也影響了我,譬如關燈,我是個學生,夜裏總是得看看書的,但是她總是早睡,也催促我,我的頭剛一挨枕頭,被她看到,啪一下燈就關了。往往我們關燈很久了還聽到正房裏的電視在響著。院裏有不少果樹,有時候果子不免自己掉下來,她看到,撿起來,不會吃的,而是放到什麼地方去,譬如窗台上或者一隻竹籃子裏。這似乎對我是一種暗示,我撿起地上的果子時也隻好不吃,學她的樣子放到窗台上或竹籃子裏。我因此能從她眼裏看到讚許的意思,她還會把這一點誇耀給二奶奶,說我是一個有誌氣的娃娃。

但我實在和她不一樣的,趁著夜裏上廁所的機會,我會暗中揪兩個果子,拿到一邊偷偷地吃掉。為了不留痕跡,果芯都被我吃掉了。這樣做真是有一種不可告人的快樂的。

姨奶奶是我所見過的教門方麵最為虔誠的人。

教主楊守真是她的一個遠方侄子,這就使她學了教主的樣子,每天半夜裏起來,燃一根香秉在手裏,低著頭一直默坐到天亮。說來她還是有著一樣要求的,她需要每天夜裏都能有一炷香。這個也的確是一直被滿足著的。有一個小木桌,有一個小香爐,她半夜裏醒來就在那木桌邊坐著,將點燃的香靜靜悄悄地秉持在手裏,待燃去許多時才插到香爐裏去。她總是在一個合適的時刻輕輕地喚我起床上學,我睜開眼睛時也總是一如既往地看到她默坐在小桌前,頭垂得很低,像是睡著了。但她是醒著的,有時候手裏會掐著一串念珠,似乎她睡著了,隻有掐念珠的手還醒著似的。而香爐裏的那炷香,已餘了不多的一截,像是整個夜晚也正是在這一炷香上一點點流逝掉的。香餘剩無多時,夜也就要盡了,白天就要來臨了,果然看見窗紙隱隱亮起來。她那樣默坐時是不開燈的,就那樣在夜裏嗅著清香,一動不動地默坐到天亮。

一次她要求楊守真教主給她教念一段什麼經文,那似乎是一段極重要極神秘的經文,不到一定年齡,沒有相當的遵守,教主一般是不會教的。但她的記憶力不行了,念了後半句就忘了前半句。她為此痛不欲生。教主顧憐她吧,而且畢竟是她的侄子,於是想出一個辦法來,把那念詞偷偷寫在一片紙上,讓她保管好,晚上讓我教給她念。畢竟我是一個頑童嘛,不要緊的,但是要求不能把紙條給我帶到別處去,一教完就收起來。這個是不消教主囑咐的,姨奶奶總是要收她的命根子那樣及時地把它收回去。她還要求我不要說給外人,二奶奶也不要說。這一點我是做得到的。那一段時間,姨奶奶似乎對我有著太多的希求和感激,她甚至是有些巴結我討好我,老是做自我批評,說自己的這個腦子沒用處了,連石頭也不如,但是若背會了一句時,她就會非常的興奮起來,整個人一時顯得有些異樣,眼睛亮起來,臉有些紅,她在極度的興奮中甚至是有些羞澀,說,孫子啊,奶奶咋補得上你的情呢?咋補得上你的情呢?這算是個什麼事情啊。有時候她會從被縫裏突然地摸出一隻梨或者蘋果來給我,鼓勵我吃。吃,吃了好好給奶奶教經。她這樣說。哪裏來的果子和梨呢?我隻是吃罷了,並不多這些疑問的。記得那時候我睡覺很放肆,睡夢裏很是占位置,有時候睜眼才發現自己是斜橫著睡在炕上,因此姨奶奶的香爐桌就因陋就簡地縮緊在一小塊地方,有時一個桌腳幾乎是要到炕外邊去了。我知道是老人在姑息和寬容著我。巴掌大的一小塊紙上的字,老人陸陸續續總學了一月之久,才終於學會。她在這件事上對我的感激和報答是持久的過分的,過去許多年了她還會拿這事由衷地對我說感激話,說她沒錢,要是有錢,就一定給我買一雙襪子啊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