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爺家在縣城,因此上初中高中的時候,我一直住在二爺家裏。部分因素也是二爺家裏人口太少的緣故。偌大的院子,實際上隻有二爺二奶奶住著,我去了,是可以添一絲熱鬧和生氣的,畢竟我是個娃娃嘛。
我在二爺家住了大概一年多,上初二時,二爺家裏又來了一個老奶奶,是二奶奶的姐姐。原本以為她住一段時間便走,誰知竟就家人一樣地住了下來。原來她是一個孤寡的人,丈夫早就去世了,自己又不生育,收養的一個女兒,雖說也還孝順,但總住在女婿家也非常事,於是就在二奶奶家住下來。這一住就一直住到她歸真。
我叫她姨奶奶。我們都被安排住在夥房裏。在一麵炕上,我和這個老人一睡竟就是七年,這不能不說是一個緣分。
雖說同是姊妹,但是和二奶奶的矮小不同,她是瘦高的個子。即使她年逾古稀,還是比二奶奶要高出少半個頭來。而且她們的臉型也不同,二奶奶是圓胖的臉,她卻是瓜子臉,清瘦得有一絲脫俗。她年輕時一定很好看的。她們會常常說起她們臉型的這種不同來,說他們兄弟姊妹十個,幾個是圓臉,幾個是吊臉,為什麼呢?原來幾個是跟了父親的相,另幾個又跟了母親的相。說來姨奶奶是跟了她父親的相。我大是個大漢子,手一伸,能摸到駱駝臉上。姨奶奶說。二奶奶也這樣說的。二爺那時候情緒陰沉,喜歡獨居,這樣二奶奶有時候就來夥房裏睡。炕很小,有時防止被擠到炕下去,我就睡在兩個奶奶的腳底下。二奶奶不知害著一種什麼病,腳總是發熱,需要將赤腳伸出被外麵。有時還要求我給她撓一撓。二奶奶的腳板硬硬的,摸著並不是很熱,反有些涼。兩個老人都喜歡給我講故事。她們的故事又大都是一樣的,因此有時候就是你一句我一句,似乎在爭搶著說,有時候是相互補充著說。老實講姨奶奶說出來的故事沒有二奶奶有意思。實際多時候也是二奶奶講,我們聽,有時姨奶奶印證或補充一句罷了。講的都是些老戲,《牆頭記》《三滴血》什麼的。講的最多的是《三娘教子》,我都聽得厭了,她們還像第一次講似的,總是那樣興致勃勃。這大概是因為二奶奶覺得自己沒有教育好兒子,心有所感,因此才有些情不自禁吧。二奶奶的兒子在中學裏教書,我就是他的學生,上課極認真,學識也好,在學校裏口碑很不錯。但不知怎麼的,他們母子之間卻有些疙疙瘩瘩。這是二奶奶一生最大的心病。我把兒白養了。二奶奶喜歡這樣說。但是姨奶奶不同意二奶奶這樣說,她說二奶奶再命苦,也還有個兒呢,她呢,連個不好的兒也沒有,這就是不一樣,有和沒就是不一樣。二奶奶說,有了不給你益吉,光是惹你生氣,惹得你心口痛,這樣的兒,還不如沒有。姨奶奶搖著頭不同意這樣的話,說兒畢竟是兒啊。實際二奶奶的兒子每周總要來看看老人的,雖然手裏也並不見得拿什麼,但一來就忙個不停,給二奶奶倒爐筒子啊,去給二奶奶買點藥啊什麼的。雖然要二奶奶自己掏錢,但跑總還是他要跑的。而且二奶奶嘴上如此說,做了好吃的就讓我帶信把她的兒子叫來,滿滿的一碗羊羔肉擺在他前麵。兒子吃肉的時候,她顯然很滿足,真是比自己吃還要高興。但是兒子前腳走,她後腳就罵起來。二奶奶先是用兩個手指比畫比畫,然後說,你看我這兒,來給我也不買這麼大的一個瓜子。姨奶奶說,你兒也有你兒的光陰嘛,再說你也不缺那一兩個瓜子。我就是聽著這樣的嘮叨度過了中學時期。現在想起來,這嘮叨裏似乎有那麼多深長醇厚的滋味,回來繞去,發酵那樣,使我覺得沉溺和神往。
現在想起來,雖說姨奶奶和二奶奶是情同手足的姊妹,而且她們的情分看得出也真是不錯,但事實上姨奶奶一直還是小小心心做著一個客人的。姨奶奶的需求真可謂少到了極限。我不記得她有穿新衣裳的時候。我現在隻要一閉眼,就能清楚地看到她穿的那身衣裳,灰藍的長衫,洗得脫了本色的黑褲子,但是很幹淨。姨奶奶的確是一個很幹淨的人。我有一個很深的關於她的印象,就是她常常從水盆裏撈起衣服來,對了燈光看著。她好像沒有在陽光下洗過衣服。她是我見過的最為年邁的洗衣服的人。她吃得也不多,如果是米飯,她就要很少的一點,她說她吃不慣大米飯;要是麵飯,她就先舀一小勺麵條,然後往裏麵舀湯,將麵條像小魚那樣飄起來。她說她習慣於這樣子吃飯,要多喝湯,老年人,多喝湯對肚子好,她像一個有經驗的人似的這樣說。她總是把湯喝到口裏漱幾漱才喝下去。二爺好像是因此皺過眉頭,或者是放碗的時候聲音響了一些,就不見她再那樣子漱口的喝湯了,而是一徑地就喝下去。她有時候會用兩手捧了一塊幹饃饃嚼著。這實在對她是一種刑罰,七十多歲的人,牙齒再好,也對付不了這樣的幹饃饃了。但她說幹饃饃嚼起來味長,香,就像會吃肉的人偏不吃肉,而是啃骨頭,為什麼呢?就是因為啃骨頭比吃肉香,嚼幹饃饃也是一樣的道理。說雖如此說,但是一塊饃饃在她的嘴裏顛來倒去,總是不輕易被她降服。我總覺得幹饃饃與其說是被她嚼碎,倒不如說是在嘴裏久了,被唾液浸得軟了,這樣才得以使她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