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黃昏(2 / 3)

我想著姑舅爺要是跟父親借錢,會借多少。他這個樣子,還起來真是很困難的啊,得十年八年吧。

我今兒找你大是個啥事呢?唉,說來話就長了。

大概是見坐得寂寞,姑舅爺主動地說起來。一說真是讓我覺得意外,並且有些慚愧,覺得自己愈來愈習慣於從惡劣的一麵去揣度人了。

原來姑舅爺不是來借賬的。非但不是來借賬,而且還是來還賬的。

說來話真是有些長了,要說到一些故人和姑舅爺的父親。

是幾十年前的一件舊事,當時姑舅爺的父親兒女多,光陰緊,托我的爺爺做中間人,跟爺爺的一個朋友叫麻花客者,借到四十塊銀圓。姑舅爺的父親直到歸真沒把這個錢還上。臨終時留下遺言,三個兒子各承擔一份,務必把這錢還給人家。

現在,麻花客和我爺爺也早就不在人世了。大家幾乎都忘了世上還有這麼一份賬債,姑舅爺卻又來還債了,想通過我父親把賬還給麻花客的後人。

我放下心來。而且有些感動。

他說賬分成了三股,他的兩個哥哥和他,各擔一股,兩個哥哥的兒子們爭氣,人家的那兩股是早就還了,他呢,兒子們是這樣子,自個呢又老了,想鼓勁也鼓不上了,但心裏頭總是個負擔,老人背著賬債入土,自己再不能背著賬債入土了啊,真主賜憫,今年個莊稼好,他又跟那個女人做了一段時間釀皮子,做了一段時間醋,做了一段時間糖瓜子,總之是做這個做那個的想掙點錢把這點賬還了,大都是賣給了村裏人。說不多嘛,也賣了幾個錢,再把糧食賣掉幾百斤,也就湊得差不多了,高興得很啊,趕緊跑來找我父親,趕緊把這個賬債了卻了去。

他這樣說的時候,臉上顯出開心的樣子來,但這樣子像不能長久,一閃就沒有了,重新換成了他那老羊皮似的麵孔。

我注意到他說兩個哥哥的兒子們爭氣,而自己的兒子不爭氣時,口氣和表情都是很平靜的,像是並無什麼不平和抱怨,說到他和那個女人做釀皮子、糖瓜子和醋時,他竟忍不住笑起來,似乎連他自己也才知道自己竟然做了這麼多營生。

聽他說賣糧還債,我心裏多少還是有些不是滋味。但還是覺得還了的好。他給我算賬說,他的股子是十三塊銀圓多一點,就算上十四塊吧,一塊銀圓合現在的六十塊錢,那麼算下來就是七百八十元錢,就算成八百吧,他手裏有個幾百塊,賣掉七百斤麥子,就夠了。

我不知道他們老兩口,即便豐收,整整一年能打多少斤麥子。最多也就是個近千斤吧。那麼突然有個不測,需要花錢時怎麼辦?但還是覺得還了的好。又想,如果遭遇不測,有個病啊災啊什麼的,幾百塊錢能頂個什麼用呢?

我一直隱隱覺得,還錢是一件讓姑舅爺很興奮的事,他有時甚至會露出一點得意和滿足地看我,似乎他終於成了一個能還得起債的人了,似乎還債在他是一樁夢寐以求的極為榮耀和幸福的事。

債要咬著牙還,能還的時間一點也不敢耽擱,譬如明年你還有這麼個好年成麼?不一定了。所以就要定死在今年還,定死在這兩天還。這個賬一還,老人也就在土裏頭睡展妥睡平安了。說過這些,他似乎把要說的都說完了,然後用一隻手撫弄著另一隻手的大拇指指甲,像在深深地回味著什麼。我覺得從他的任何一個指甲上都能推斷出他的身份和命運來。

白門簾漸漸的暗青下去,夜就要來了,但父親不知為什麼還不回來。往日這時候,父親早就坐在門檻上喝茶了。

我拉亮燈。姑舅爺說時間還早,不必拉燈的。但他頻頻往門口看,顯出一些焦急來。

這時候母親端了飯進來,使姑舅爺略顯尷尬。母親不知何時進來,而且悄悄的就做好了飯。

我說姑舅爺是來還錢的。這話使姑舅爺輕鬆了不少,帶些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姑舅爺吃了一碗飯就不肯再吃。和我的倒茶一樣,母親將一碗飯強倒入他碗裏去,他才紅著臉吃掉了。

我忽然覺得辛酸和憤懣,這麼一個連吃人家一頓家常飯也要紅臉的老人,他究竟享過什麼福,要讓他受這麼多罪,承受這麼多東西。我覺得他簡直不像是個人,而是被丟在倉庫裏不用的一個老風箱。

他很快的吃完了第二碗飯,但是近於絕決地把手罩在碗口上不拿開了。

母親誇他們的醋做得好,釀皮子、糖瓜子也做得好。他謙虛而自得地笑著,補充說,起碼有一點,自己做的自己清楚,幹淨是沒問題的,吃起來大可以放心。

母親問他的女人好麼?怎麼常常不見出來。在我是不便問這些的。但由於母親問得自然,姑舅爺也就很自然地答著。說她就是那樣,鑽在屋子裏不出來,不過,把他侍候得很好的,他也知足了。然而他的口袋破了,布片兒都掉下來了,她難道就看不見麼?

接下來就似乎再沒有話說。

我是很想說的,卻不知說什麼才是。這就使得姑舅爺身子發緊起來,雙腿並攏,手除了摸指甲就不知放在哪裏好,那麼大的沙發,他卻沒來由的拘謹著自己,使沙發顯得空寂寂的。

他頻頻看門簾。

突然他站起來說,好了,再不等了,就是這個話,他把該準備的都準備好,要是對方要糧食更好,他就不賣了,讓我轉告我父親一聲,明天他們一起去還債。

說著就出門去,我和母親趕在後麵送,他的手卻不斷地向後劃拉著說不必送了,很快就走入大門外的夜黑裏不見了。

父親約過了半個時辰才回來,說他是早就回來了,但是還沒顧得上回家來,就被三舅爺攔去了。原來三舅爺找父親要兌換我們的地。因為我家有一塊地臨著公路,適於蓋房,三舅爺就想給他的兒子克裏木兌去,給他收拾一院子地方。

我和母親一聽就不同意。路邊的地,大家知道,現在已大多不用種莊稼了,種莊稼已太不劃算。這幾年,公家不斷地征地埋光纜植路邊樹,征用費越來越高。而且即使不被公家征去,賣給誰蓋地方也不錯啊。三舅爺他們多麼精明,不是賣,而是要兌過去置院落。什麼叫兌,那就是一分兌一分,一畝兌一畝罷了。而且三舅爺的地偏背得很,還得上塬下溝,就是種一點莊稼也不好運回來,隻要不是傻子,就斷不會做這樣的買賣的。三舅爺的意思是,大家都是骨肉親戚,占便宜嘛也占不了多少便宜,吃虧嘛也沒有吃到旁處,重要的一點是,三舅爺對父親說,你弟弟克裏木是個殘疾人嘛。說得多好聽。此前我們已經是兌過一塊了,夠意思了,為那塊兌過的地父親和母親吵過多少次嘴?叔叔的地也臨著路邊,為什麼不跟叔叔去兌?叔叔也是骨肉親戚嘛。還不是看著父親麵情軟好說話,才一次一次這樣的來占便宜。

我們群情激憤,給父親施加壓力,讓他千萬不要再鬆口,這一次兌了,下一次免不了還要兌的,就像上一次如果拿硬些,不兌,就不會有這一次的麻煩的,人總是不得夠的。我們的心思全在這件事上了,完全忘記了姑舅爺托付的事。

父親困倦地笑著說,先吃飯,克裏木很快就要來的。

逼得可真是緊。

父親吃飯時,我們在他的耳邊聒噪個不休,無非是,千說萬說,地不能兌,哪怕先把人惹下,以後再慢慢下話都成。

父親的飯碗剛放下,摩托車的聲音就傳進院子裏來。隔著門簾也看到摩托車的燈光。夜裏的緣故吧,摩托車的聲音那麼響那麼刺耳,覺得四麵的牆皮都被震裂下來了。我們都極不情願地出門去,把克裏木讓到屋內。

克裏木是三舅爺的次子,小我約一輪。小兒麻痹症患者。記得七八歲了,還在地上爬著走,或者就是外太太背了他走。外太太七八十歲了,孫子爬在她的背子裏,兩個殘疾的腳鬆動的螺絲那樣要掉到地上來。外太太歸真後,三舅爺就給克裏木做了雙拐,讓他自己走。三舅爺無疑是村子裏少見的慈父,他天天把克裏木背到村小學裏讓他上學。後來克裏木考上了中學,這樣的娃娃怎麼上學呢?學校一見人就把通知書收了回去。後來三舅爺求爺爺告奶奶,終於使兒子上了縣城職中,初中畢業後又花學費讓兒子拜縣城的名師劉學仁學家電修理。克裏木在這些方麵是有些天分的。畢業後就在村子裏開了一家家電修理鋪,由於手藝好,也有慕名而來讓他修理家電的。這樣幾年下來,就掙了一點錢。三舅爺竟讓他結婚,給他找了一個姑娘,長相嘛老實講,倒不是很醜,毛病是好吃懶做,脾氣大,稍有不如意,屁股一擰就回娘家了。娘家在幾十裏外的深山裏。這可急壞了克裏木,幹著急是無法夠到身邊來,又總不能使父親去叫兒媳婦吧。也是急中生智,克裏木仗著自己的手藝,弄來一輛舊摩托,改裝了一下,後麵安置了一個可以捎人帶貨的車廂,這樣女人再回娘家時就不用怕了,先讓女人在娘家舒舒心心地待上幾天,克裏木的摩托車突然就不期而至了,停在外母家的大門上了。於是就可以看到克裏木神情激越地一路加大著油門,將女人載回來了。有時女人跑到半道,就會被克裏木追上,或者是勸一勸,讓女人消消氣,回心轉意跟他回來;或者是克裏木咬咬牙,買一些大米、西瓜一類,追上女人,和女人一道把這些東西送到丈母娘家去,吃一頓飯,歇一歇,立即再回來。這樣女人也是很樂意跟他回來的。後來生了三四個孩子,女人的鬥誌就減弱了一些,不很往娘家跑了,但好吃懶做依然如故。克裏木有了摩托車,不但對女人的回娘家沒了擔心,還可以開車到縣上自己進貨,把修好的家電給外村的人送過去,同時掙一份送貨錢。這麼著,日子不能說好,但也過得去的。父親常說克裏木要是有個好婆姨日子就好過了。但更多的人認為克裏木有這麼個婆姨也是他的福分了。早就聽說克裏木要從老院裏搬出來,自己拾掇一院子地方,我們還都為他高興著,畢竟他是一個殘疾人嘛,自己拾掇一院子地方真是很不容易的,是可慶可賀的,但是沒想到又打上了我們的主意,三舅爺給他的大兒子薩迪收拾院子,就曾兌過我們的地。事後一算賬,真是吃虧不小,實際上對於上一次的兌地,到如今我們還沒有後悔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