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黃昏(1 / 3)

應該說還是一個普通的黃昏,如果兩樁事不並生在一起,也許我就不說它了。

是去年冬季的一個黃昏,我照例回老家打算寫點東西。母親為了使我清靜,反鎖了大門,去親戚家了。母親一般早出晚歸,極少中途回來。臨走的時候,母親給我吃定心丸那樣,總是說,你好好寫,我不回來打攪你,誰來看到門上的鎖子,他也就走掉了。看母親鄭重其事的樣子,我真是慚愧得很。我能寫出個什麼來呀,害得母親在家裏也不能待。

我家的院子很大,除了一間偏背的房子裏有個我外,其他的房子都空著,因此院子裏整天靜悄悄的。我也鎖緊門,垂下窗簾,一天不出屋去。聽見烏鴉叫著從屋頂上空飛過去了。聽見風吹著樹葉發出倦倦的聲音。若是寫不出東西,實在是有些個寂寞的。要是有好日子,風和日麗,我就覺得陽光是白白的在我家院子裏照拂了一天。我家的院子比一個麥場還大,日複一日,浪費了多少日光啊。

正如母親所言,有來我家的,一見門上的鎖子,大都走掉了。因此我常常覺得並沒有什麼人到我家來,有時候,偶爾的,會看到一捆韭菜什麼的在院子裏扔著,說明著曾有人到我家門上來過,見門鎖著,就把帶的東西扔過牆來。沒有看見了鎖子還敲門的。但凡事總有例外,那一天,我家的鎖子就沒起作用。先是正晌午,我把兩手在爐火上麵烤著,散漫地想什麼。突然間門被敲響了。正午的原因吧,敲門聲格外顯得響,將鐵鎖及鎖環也帶得響著。我聽任門響,一動不動,同時有些不快。想著敲一敲總會走的吧,但是不,像是非要敲開不可。鑰匙我手邊倒有的。敲了十餘分鍾之久,這樣子是什麼也幹不成的,好在我並沒有寫東西。隻好出去。滿院的陽光使人暈眩。我一步步探到門那裏去。在門縫裏看到一條黑影。在門下麵看到一雙腳。那腳上的鞋使我想到大概是一個乞丐吧。一個乞丐這樣子敲人家的門,便有些不像話了。要是乞丐我就不開門。到門口立定了,由門縫裏看不到麵孔,隻看到一點鼻尖。這是辨認不出什麼的。我還是看那雙鞋,是一雙黑條絨跑山鞋,鞋尖已破,條絨縫裏積滿了老土陳垢,是早該扔掉了。大概是從門縫裏也看到了我,他停了敲門,一直等我走到門口,他才咳嗽出兩聲,像以此在說明他是誰似的。但我沒聽出來。便問是誰。我,他這樣說。聲音悶悶的,像是由鼻根兒裏發出來的。接著問我父親在不。我說不在。因為他叫著我父親的小名,我就知道是一個長輩了。於是開門。他卻說我父親要不在就不必開了。我便不再開,隔了門和他說話。他說找我父親有個事,問我父親什麼時候能來,我說了個大概時間。他說好,到時間他再來。就走掉了。看著門下麵那一雙腳的消失,我有一種看書時翻到了空白頁的感覺。思謀著他是誰,重又走回屋子來。從聲音我沒有聽出他是誰,我在村裏的日子是很少的。屋子裏黑洞洞的,窗簾垂久了的緣故,顯得有些沉重。爐火從爐蓋的邊緣躍出來。我坐著想,這個人明明看見人家的門上有鎖子,還敲人家的門,難道他知道鎖著的門裏會有人的麼?

決定今天不寫作了,看書。蒲寧的《莉卡》讀得我幾乎要睡過去。覺得像《莉卡》這樣的小說,不是蘿卜白菜,不是五穀雜糧,是蛋糕醇酒,一次少來一點是很美妙的,但要像米飯麵條那樣一碗接一碗吃,反而是會有些醉氧似的惡心。因此蒲寧的小說,還是讀短篇好,而且不可多讀,一日一篇甚至一周一篇才好。

烤著火爐,讀著小說,就忘了時間的流逝。在我幾乎忘記了正晌午那檔事時,門忽然的又響起來。我一時有些納悶。母親自有鑰匙,常常悄無聲息地打開門就進來了。門敲得很響,很果斷,似乎明知道裏麵有人的。我也一下子就想起他來。心裏很感覺不快。怎麼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敲人家鎖著的門呢?人在裏麵,門卻鎖著,肯定是有其原因的嘛。雖是這樣作想,但還是很快地到大門口去。這次畢竟不同於上次,上次不開門猶可,這次不開門就說不過去了。到門口,果然還是那雙鞋。問我父親回來沒有。我說沒,同時打開了門。這才看到是誰。輩分上算起來應是我的一個姑舅爺。記不得他上次留給我的印象是什麼時候了。這次的感覺是,他的變化真不小,老起來真是快,兩腮往裏凹,胡子白得像草根,白帽子髒兮兮的,明顯是洗也洗不幹淨了,像是這白帽子也同著他一並老了。衣裳在他身上鬆鬆垮垮的,與其說穿著,莫若說套著更合適。他說話有些吃力,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總像在努力著說話的樣子。我不能肯定他是否換了一口假牙,他說話的時候,口裏像是有著某種不適。因為我家搬到了銀川,偶爾才回一趟老家。照例免不了幾句寒暄和問候。他剛開始著重打量了我幾眼,似乎要一下子觀察考量出我如今的情況。聽我說父親還沒有回,他便顯出一些猶豫,望著父親要回來的巷子說,快回來了吧?我說,快回來了。他就提議先進去坐著等一等,不然回去了還得來。

我把他引到正房裏去。

我發現他走著的時候,一搖一晃的,像是以上身的搖擺帶動著兩條僵僵的腿。他並不太顯佝僂,像是他已近枯槁,連即使佝僂也不能了。但他的前襟卻顯得很長,明顯像是兩片累贅,隨著他的走,一閃一閃的。一邊的口袋破了,半片口袋布掉下來,隨著他的走,不情願的動著。

對他的情況我也略有耳聞,因此他成為這個樣子倒不使我覺得意外,隻是暗暗服膺,真是什麼樣的命運便會造就出什麼樣的人來。

他這個人,六十多歲吧,兒女是有七八個之多的。前幾年,他的女人扔下他去了。那女人由於不斷地生孩子和不停地勞作,像一把用久了的老笤帚那樣,使她的個頭到後來幾乎還沒有她八九歲的孫女兒大,讓人覺得照這樣下去,如果是活到九十歲,那麼她真的會萎縮成老笤帚一樣大的,但她六十剛過就歿掉了。幾年過後,他又成家了。這個家成得叫人辛酸,對方是他的一個表妹,早就寡居了,後來她的一個兒子竟殺掉了自家四口,被槍斃了,她就回娘家來待著。不知怎麼的他們兩個就搬到一起住了。他的幾個兒子也不成器,本事倒都不小,隻是一個如今在監獄裏,一個原本是卡車司機,在新疆跑車,又找了女人,這邊的老婆自是不答應,派人到新疆去,刺瞎了他的雙眼。司機當不成了,新疆的家也稀裏嘩啦散了,隻好返回來和原來的老婆過日子,成天坐在矮矮的門檻上用一雙刺瞎的雙眼望天空。我聽到這些事時,莫名地會有一種不安和憂懼,我發現生活中有那麼一些人,不知什麼原因,厄運會一再地降臨到他們身上。不要說過這樣的日子,隻是事不關己地聽聽,也讓人覺得亂糟糟的受不了。

正房裏的爐火用爐蓋封著,使房內有些清冷。當當當的座鍾聲似乎也一記一記地敲出寒意來。我拿出封火蓋,捅一捅爐子,倒了一杯茶後,就陪我這個姑舅爺坐下來。

坐下來時,他身上的衣服似乎更顯寬大,而且冰涼。我覺得他的一雙枯硬的手倒像是從冰窟窿裏伸出來的。

你像是有些冷,加一件衣裳吧。他望著我說。

我就去加了一件衣裳過來。他大口喝茶,似乎那茶水極香似的。我再倒時,他卻將手撐開來罩在茶杯上不讓倒了。我還是強倒了一杯。茶幾上的碟子裏有蘋果,勸他吃了一隻。吃得極香,吃蘋果的聲音酸得人流口水。但是香香地吃完一隻後,卻不再吃了。我們這地方的人就是這樣,到別人家去,人家客氣地端上吃食來,就客氣地吃一點,然後就自尊地收勢不吃了。

我們似乎都找不到話說。

我自然不好意思問他日子過得怎樣。雖然我是很想知道這些的。他和那個女人結合後,村裏有一些議論,說一個村裏人,又是表兄妹,還不如早早兒就結成一對,這樣子他就無需娶那個業已入土的女人做老婆,她也就不必嫁到別處去了,那麼,後來的這若幹事情,種種不幸,都不是就沒有了麼?都知道這也隻是說說而已。我是一個有些敏感的人,總是想著他是和一個兒子被槍斃了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便因此會覺得不安和不適。

我不知道他這樣急切地找我父親是要做什麼。我想莫不是要借錢,父親做著一個小買賣,常有人來找他借錢。有時候借父親幾十塊錢,七八年十幾年後才還來,這還算不錯,有些便隻借不還了。見了父親,遠遠地就躲開去。對於這一點,我們都很煩心,但又不知道如何對父親說才好。父親的錢,父親自己決定吧。反正借不了多少,超過一百是很少的。但借得多了,也讓人受不了的。父親有時候為了要賬,和人家吵起來,會吵得很厲害,氣得父親吃不下飯,睡不好覺。我們說與其這樣,還不如不借,終了把人沒和下,還把人惹下了嘛。父親說借賬就是個惹人的事,這是他的個經驗。但不借也不成啊。父親是有些迷信的,他怕他拒絕了別人的請求,在真主那裏就會拒絕他的請求。於是他常常折中一下,比如人家借五十,他就借三十或二十;要借一百,就借六十。來借錢的人雖不能如願以償,但也會很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