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尕嘴女人(3 / 3)

補毛襪子的時候尕嘴女人就穿著這坎肩。就穿在外麵的。過去幾年了,坎肩也還好好的,沒有走線,沒有像毛襪子那樣破出小洞來。也許穿在身上的東西比較於穿在腳上的東西,更耐時間一些吧。隻是教規上不允許,要是允許,尕嘴女人真是想穿著這件坎肩進墳墓。她想到她死的時候,也許是會有些舍不得這坎肩。到時候再說吧。總歸是不可能穿著坎肩入泉堂(墓穴)的。即使她死時穿在身上,也會給她剝下來。就像她的兒子歿掉了,把他的毛襪子給脫下來一樣。這一雙毛襪子,兒子是怎樣地愛惜過啊,還把它穿出這麼多的小洞來。把小洞補一補,女兒還可以接著穿的。這就是襪子和人不一樣的地方。

尕嘴女人想起兒子剛剛歿掉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活不下去了。媽媽也是陪著她哭了好多場。媽媽哭起來是很可怕的,像是她哭一聲,她的肺子就像發麵那樣猛地漲大一下。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像媽媽那樣陪著自己哭。尕嘴女人甚至覺得她沒有媽媽哭得厲害。哭得爾瑪都落淚了,讓尕嘴女人勸勸老人,再不要那樣哭,那會把自己哭壞了的。有那麼一段時間,隻要媽媽來家裏,就會想起什麼似的左顧右盼,問素素哪裏去了,怎麼不見他回來吃飯。尕嘴女人的隱痛就被媽媽給勾起來,覺得自己還不如媽媽這樣子呢,這樣子糊裏糊塗懵懵懂懂的,人的痛苦因此會少一些吧。尕嘴女人記得一次她看著媽媽,那一刻她覺得媽媽的臉很是呆板,一點子生氣也沒有,就像是放在窖裏過冬的一隻大白蘿卜,她心裏動了一動,她竟想,為什麼沒讓眼前的這個老人死掉,而把她的兒子給死掉了呢?他還那麼小。尕嘴女人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幾乎同時她就自責起來,好像自己已經是傷害到了媽媽,而且將她謀殺了似的。雖然媽媽目光呆滯,無所覺知,但是尕嘴女人卻覺得不敢看老人的眼睛了。

兒子已經歿掉大半年了,尕嘴女人記得媽媽有時候還會給外孫帶一些玩具或吃食來。一次老人竟從城關隊的麥地裏背回一捆麥子來,麥黃六月,酷熱如蒸,老人背著幾十斤重的一捆麥子,送到了女兒的門上。汗水幾乎是把她要給淹沒了。她說正好新麥剛剛下來,她就背了一捆,給她的外孫素素碾了炒麻麥吃吧。隊裏的麥子剛剛拔倒,還摞在麥地裏,她正好路過,想起她的素素,就順手了拉了一捆,背來了給素素炒麻麥吃。尕嘴女人嚇壞了,要是讓城關隊知道,不得了的事啊。勸媽媽就這一次,再不能亂背人家的糧食了,抓住了批鬥呢,押土飛機,給臉上吐唾沫呢。尕嘴女人邊說邊給老人學著挨批鬥的樣子,算是給媽媽一些提醒和警告。但是媽媽卻突然地大哭起來,不知她從女兒的動作裏看到了什麼,總之她突然明白過來她的外孫已經不在世上了,吃不上外奶奶給他背來的新麥子了,她哭得那麼傷痛和不可收拾。一邊大哭著,一邊把辛苦背來的麥捆又給背回去了。

尕嘴女人想著這些,眼淚無聲地落在補著的毛襪子上。一隻補成了,她又換了一隻。兩隻襪子的破開處幾乎是一樣的。襪子的命運也是相似的。主啊,你給我造下這麼個媽媽,尕嘴女人心裏這樣感慨並祈禱著。這時候線從針鼻關裏脫出來了,尕嘴女人舉起針來,往針鼻關裏穿著線,同時就又想起一件往事來。她想到她的媽媽,針線活是不怎麼的,但還是喜歡做。她總是用一根大針做針線。尕嘴女人記得那針的鼻關很大,在夜影裏也可以把線穿上,老人像是一生做針線隻用了那一根針,啥時候去見她做針線,用的都是那根針。僅從針鼻關看,也可以看出那針原本是不小的,但是老人已用得它短起來,使那根針顯出矮壯的樣子來。一根針值多少錢呢?女兒媳婦子們一商量,給她藏起來,另拿了一根針給她,也隻是半舊的一根針,老人把著試一試,立即就還給了她們,說那不是她的針,她的針比這個短不說,針尖兒也沒有這麼尖。於是就大動幹戈地找起來,她的眼神又不好,身體又是那樣的笨重,找出一頭大汗來,看來她不找到是不罷休的,隻好把她的針還給她。尕嘴女人記得媽媽重新拿到那根針時,那種失而複得的樣子真是讓人辛酸又不解。主啊,我的媽媽補丁摞補丁的衣服穿了一輩子,我的媽媽一輩子就用了一根針。尕嘴女人的眼淚掉在補著的襪子上,心裏這樣地申說並祈禱著。主啊,為人都有個媽媽呢,你給了我這麼一個媽媽,尕嘴女人的心裏似乎總有著這樣的聲音,連她也說不清這究竟是埋怨還是感激。

尕嘴女人去世那天一連吐了幾大口血,後來就躺在那裏一動不動了,好像血終於吐盡,而她也終於吐累了似的。那件坎肩上也沾了不少血跡。

那時候她的媽媽還活著。

她聞訊趕來的樣子讓村裏人曆久難忘。

但是,尕嘴女人靜靜地躺在清掃得幹淨的屋地上,躺在一片像自天上借得的白布下麵,好像終於和這個世界解脫了任何關係,包括和她的這個媽媽。

寫於2008年4月11日三岔河

刊於《青年文學》201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