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也不知怎麼勸說才是,大家就裝作不曾看見的樣子,繼續說著一些閑話。但不知為什麼,無論大家是怎麼地繞圈子,阿旦女人的流眼淚對她們來說,已是一個難以擺脫的影響和暗示了。
手大到戴不進手鐲的女人就說起一個亡人的事來。
日頭的熱力強起來。她把圍巾在頭上弄出遮涼的樣子。她有些胖,似乎經不得熱。但又像是踏實地坐在那裏給日頭曬著那樣。
她說的事大家也都不陌生,都曾耳聞過的,隻是沒她知道得這麼詳盡。她有一個舅舅,係盲人。這裏的人叫盲人為麻眼。每年哪個拱北(聖徒墓)上有大的紀想活動時,她的麻眼舅舅就要聞聲前去,討乜帖。在那樣的場合,大家都是樂意出散乜帖的。村裏不是有兩個拱北麼,每年到那個節氣時,她的舅舅都會準時前來,白天長跪在拱北裏討乜帖,夜裏就趕來睡在她家裏。這個大家是知道的。有這麼個人給人當舅舅,使人覺得臉麵上不大光彩,但是有什麼辦法呢?晚夕摸到你的門上,你還能不讓人家進來?看著也可憐。這時候就覺得咱們有一雙亮眼睛是多大的福。但是一天舅舅回來的時候不光是他自己,還另帶回一個麻眼來。是同舅舅在一起討乜帖的。要求同住在大手女人家裏。這使得大手女人很生氣,忍不住說了一些難聽話。舅舅聽不下去,拉了同伴要走。大手女人兩口子覺得這不行,就給留下了。兩個人住在套間的小炕上,夜裏一點子聲音也沒有。其實他們兩個是很熱鬧的。隻要是走出大手女人的家門去,隻要是走在路上,他們之間的話是很多的。有人偷聽過,他們喜歡一個開一個的玩笑。他們去拱北裏討乜帖時,也不是一味的跪在那裏等著舍散,他們還要大聲誦經的。從日頭將出未出時一直誦念到日頭西落。兩個人之間,也還有個主次之分,那人嗓子好,底氣也足,就算是主念者了,大手女人的舅舅隻是助念或陪念。奇怪那樣一天高聲大念下來,他們的嗓子竟依舊洪亮,精神也還抖擻著的。這主要是他們得到了乜帖的緣故吧。乜帖使他們顯得振奮和有精神。真是沒見過比他們更愛錢的人。他們把討回來的乜帖錢握在手裏,真像是在握著自己的性命一樣。好像是放在哪裏也不能放心。那個麻眼把討來的乜帖錢使兩個皮筋捆緊著,軟布片似的錢也被他捆得黑板擦一樣硬。他把錢拿在手裏,起勁地晃搖著,神往地聽那響聲,怎麼聽也聽不夠似的。多是一角錢的零票。方便的時候,他們會在拱北上把毛票做一兌換。譬如把一角錢的毛票兌換成五角或一塊的票子,有時也會在他們的手裏看到一兩張十塊的麵值,在那一堆毛票裏顯得那樣事關重大和不容忽視。在錢上沒人能哄騙得了他們的。雖是看不見,但隻需用手一摸,馬上就可以給你報出麵值來,一角。五角。一塊。分毫不差。有時候真叫人懷疑他們是看得見的。有人專門要和他們開玩笑,拿一張票子給他們摸,要是說準了錢就歸他們。就摸。臉上的神情就像是把手探入混水裏去摸魚似的。一摸,就笑起來。他們笑的時候,隻是嘴在笑著,眼睛並不跟著笑,就像眼睛總是笑不起來一樣。一邊把錢遞回來,一邊笑著說,這個錢你舍不得,再換個適合的我來摸吧。果然那是一張五塊錢的票子。他們很清楚,五塊錢的票子是不會輕易到他們手裏的。那個麻眼畢竟是和麻眼舅舅有些不同的,舅舅往往來住就是了,他來時,總還不忘背半袋子黃米,說這是自己的口糧,麻煩給他做熟就行了。他很喜歡吃大手女人家的醃菜。吃的時候,一臉品味的樣子,像是把他的牙都要給香掉了。他好像一頓飯吃一缸醃菜也不夠。但大手女人每次隻是給他們兩人端上一小碟醃菜。吃多吃少就那點菜。於是舅舅就不高興了,埋怨那麻眼,不能光吃菜不吃飯,吃飯嘛,主要就是個吃飯,要不咋沒叫成個吃菜,既然這麼叫,就有著這麼叫的道理和規矩。說到底菜就算是個配合嘛,還能由著性子吃?那麻眼就老半天隻吃黃米飯不吃菜。臉上的表情和有菜吃的時候是大不一樣的。但他還是管不住自己,筷頭子探幾探,就容易探到菜碟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