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貪吃醃菜,他的飯量也大得驚人。老實說他背來的那半袋黃米最多夠他一人來吃。不會有盈餘的。你的肚子就像個鍋,一大鍋飯你的肚子都不愁裝下。麻眼舅舅有時候會這樣嘲弄他。你怕是屬牛的。舅舅說。舅舅說他什麼他也不生氣的,那個人的脾氣是很好的。簡直就是沒脾氣。舅舅常常讓他撓後背的癢癢,他就給抓撓著,臉上的表情就像是在估摸著很遠處的事情。但是他的癢癢他自己抓。從來沒有麻煩過舅舅給他抓癢癢。他抓起自己的癢癢來很顯得費力氣,不容易給他抓到似的。舅舅要來的乜帖總是給大手女人給他保管著。等最後離開時,外甥女做一個整數給他。這其實於舅舅也方便的,可以少操一份心。然而那個麻眼就不會把他的乜帖錢給大手女人給他保管。大手女人為此不快,覺得那人真是小心眼,不放心她,她會算計他的錢麼?她會打一個麻眼的主意麼?何況還是乜帖錢。她想即使他真的提出來,讓她給保管乜帖錢,她還不一定答應呢,要是他給記錯了,認為給人保管著的錢少了,兩方麵都不好看的。舅舅當著那麻眼的麵,把乜帖交托給大手女人保管時,那麻眼不聞不問,無動於衷的樣子,就像這隻是你們之間的事,和我沒關係的,我不會跟上瞎摻和的。他那個樣子就讓大手女人生莫名的氣。有時候一瞬之間,真是會生出一點歹心來。然而不知道他的乜帖錢究竟是在哪裏存放著。舅舅開玩笑,一次掏遍了他的口袋,也沒有搜出他一分錢來,不知他把錢給藏在了哪裏。那次他們二人辛辛苦苦念誦了三四天,收入不錯,每人算下來有八九十塊錢之多,這說來也是一大疙瘩錢呢,他不知給藏在了哪裏,一個麻眼竟然把錢藏在了明眼人也找不到的地方,舅舅開玩笑說,你小心藏得自己也找不著了。但這是不可能的,從他的神情看,他對自己藏錢的能力是很自信的。有時候大手女人也會請他們二人給她念念經讚讚聖聽聽,這使他們很高興,有了一個報答女人的機會似的。就高聲大讚起來。那人起頭,舅舅隨跟,念得脖子上的青筋鼓出來,念得印堂發亮,念得白青的窗紙嘩啦啦顫動著。女人有時候忽然會為此感動起來,忍不住要流下眼淚來了。他們念得多麼好啊。就像可以用他們的念誦聲來洗大淨呢。但是長話短說,那宏亮著聲音讚聖的麻眼已不在世上了,現在就隻剩下舅舅一個人在各拱北討乜帖了。舅舅的嗓子不太好,跟上他的搭檔還能湊合,讓他一個人單獨來高聲大念,他就讚念不出來了。他隻能默默地跪在那裏要乜帖了。這樣討得的乜帖,勢必要打出不小的折扣來。舅舅也會感慨,找遍這世上,再也給他找不出這麼好的個搭檔了。真主把他的這個搭檔給他收走了,餘下他一個跑各拱北討乜帖了。原來他倆言約好了,要去水衝寺的拱北討乜帖。水衝寺拱北的節氣到了,這是他們早就盼望的。水衝寺拱北又是個大拱北,幾個縣的人都來點香沾吉呢。兩個人言約好了邦布達下來啟程,但是那個麻眼心太急了,半夜裏他就起來了,黑燈瞎火地來喊他,掉到溝裏去了。就這麼一個人就沒有了。麻眼舅舅先是送了他,然後緊趕慢趕到水衝寺去討乜帖。舅舅說他們這一號人,到拱北上墳院裏最盼的是個啥?最盼的就盼著個人多,耳朵側著一聽,人多得很,心裏就高興。人多了乜帖才會多嘛。眾人拾柴火焰高,一個人舍散一角錢,一百個人加起來就散多少,真是不敢算。但是舅舅的這個麻眼朋友,這個盼著送埋體的時間,人越多越好的麻眼,他歿掉了,自己成了埋體時,去墳院裏送他的人卻是少得可憐。
大手女人的這個故事講完,就使氣氛有些傷感。枸杞幾乎是看不來顆粒,紅成了一片,大手女人講到後來也落下淚來。說早知道他在世上站著這麼幾天,吃醃菜的時間,就不那樣計較他了。又說,也好,他沒必要再跪在一個個拱北上讚聖討乜帖了。
阿旦女人臉上的淚跡已幹了,看來她已經離開了自己的心思,來聽大手女人的故事了。這時就有人勸說她,讓她想開一些,多往好處想。要往好處想就盡是好處。和大手女人講的這個麻眼相比,隊長不是就命好得多了麼?咋說還有個人疼他,給他吃麻辣燙呢,而且他畢竟是有過好日子的,過上些好日子,再過上些不順心的日子,這也是個公道和公平嘛。哪裏有一個人,一輩子平順享福到頭的?沒一個這樣的人。再說你大也是七十好幾的人了,也是到收口兒的時候了,再活著也就是這麼的一活。換個角度想一想,你大人家這一輩子簡直是活得好得很,完滿得很,人活成啥樣子才算是個好呢?這樣的一勸說,就使阿旦女人得不少安慰,但還是說,我覺著我大還不如一輩子都不要享福,一輩子都是個受苦的人,這樣子,他後來受罪也不會讓人有那麼多的想法。有人就溫和地反駁她,說你大受了個啥罪啊?不就給人盤了個炕麼?不就把點麻辣燙的湯湯子喝掉了麼?他像那個麻眼那樣,各道四處跑著跪著要過乜帖麼?沒有吧?可是都是個人啊。
雖是反駁話,卻使阿旦女人喜歡聽。陽光很亮。幾頭奶牛在一邊的棚下靜靜地立著,眯了眼反芻著,奶頭沉甸甸地垂下來,使它們一時似乎不能動。阿旦女人無意中摸到一粒枸杞,那麼大,使人幾乎可以忽略掉捏它的手指,她好像來不及多想,就把它吃進嘴裏去了。
這時候聽到門外有著雜遝的腳步聲,白帽兒一閃一閃的過去,這就是集合起來去送埋體的人了。此刻靜靜躺在某處的那個埋體是誰呢?他是怎樣的度過了自己的一生?
日頭那麼亮,要是此刻不小心看上他一眼,就會一時看不清世上的任何東西。
寫於2008年4月17日三岔河
刊於《青年文學》2008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