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鴉村村長王國才在鄰村弄得一塊地,想平整出一個果園來。原本王國才是想找幾台推土機,好好收拾一下,王國才算了一下,三台推土機推一周,一台三千多,得花近一萬塊錢,花錢不是讓人愉快的事情,但是該花的錢還得花。花錢是最能看出派頭來的。村裏的脫進福,這幾年在煤礦上弄,發了,有錢了,縣城裏有他的房子,有小車好幾年了,兩個娃娃在省城上學,一個娃娃在縣一中上學,這些王國才都是比不得的。王國才想村長不過是個村長罷了,不一定是村裏最厲害的人。像脫進福,王國才心服口服,覺得厲害不過他。人是個長腿子的,他跑出村子,在外麵一發達,村長就不好插手管他了。要是一直把他窩在村子裏不讓他出去,王國才覺得他是能收拾住脫進福的,然而國家又沒有這麼個法規,那就隻好這樣子吧。王國才記得他小的時候,大隊支書脫萬貴開的證明還是很管用的,沒有這個證明出不了門,辦不成事,現在他也還給人開形形色色的證明,但是好像不是很管用了,像脫進福,出門多少次,幾乎就在外麵待著呢,然而找他這個村長開過幾次證明呢?就沒有找他開過證明。好像他脫進福自己就能證明自己似的。應該沒那麼簡單。自己怎麼能夠證明自己呢?但王國才也隻是在自己心裏發發牢騷而已,從不把這方麵的意思說給別人,說出去也是打自己的臉啊,一個村長弄不住自己村裏的人。王國才看了一下,每個村裏都有那麼幾個村長弄不住的人,都是在外麵混的人,村長的巴掌再大,遮不住村外的世界吧。所以王國才也是接受這樣的事實的。而且他覺得脫進福和他這個村長,也還不錯的,相互間客氣著,脫進福在他跟前不耍有錢人的派頭,他在脫進福跟前也不擺村長的臭架子,這就行,持平了,公道了。脫進福開著小車,在路上看到他王國才,就會停下來招呼一聲,小車不是自行車,說停就能停下來的,但是脫進福停下來了,為他王國才停下來了,還要人家姓脫的怎麼樣呢!人心一平,相互間的關係就好弄了。王國才的經驗是,村長也要會當呢,看你在誰跟前當村長呢。王國才想到許多亂麻麻的人,覺得在他們麵前,他隻能是村長的樣子,他能給他們帶來利益呢。但是在脫進福跟前,他就不能把自己再當一個村長了。當了也沒用,甚至適得其反。
幸好脫進福多在外麵,要是憑他現在的勢力,常在村裏,倒是個麻煩呢。原本說果園的事,不覺就跳到了脫進福身上,可見脫進福是容易擾亂王國才心境的一個人。接著說果園。後來決定不請推土機了,不花這個錢了。平整果園的消息傳開,就有一些吃低保的人主動來幫忙,要求平整王國才的果園,懂行的人並且說,推土機平起來快,這是好的一麵,也有不好處,就是把地糟蹋了,熟土一推給推掉了,剩下的都是生土,生土是沒長力的。好比石磨和磨麵機磨的麵味道不同一樣。讓大家這樣七嘴八舌的一說,王國才心裏就有些亂,村裏的老會計馬保倉說,村長這個事你就不操心了,我給你看著弄吧。馬保倉開玩笑說,每年果子下來,你給我一麻袋果子就行。王國才說十麻袋十麻袋,一麻袋你是笑話我呢。事情就這麼定了,王國才委托老會計馬保倉全權處理這個事情。關鍵是馬保倉自己提出來的,這就好弄,讓王國才說王國才就覺得不好開口,正像那幾個主動前來幫忙的低保戶,要是他們不主動來,並且不主動說出石磨和磨麵機的理由,王國才也是不便開口的。一切事情,對方主動提出來就好弄。說實話,低保戶們來幫忙,也叫王國才感動。人家不來幫忙你能把人家怎麼著。就覺得和這些低保戶相比,脫進福實在和自己的距離是遠的。想著要盡自己所能,能給低保戶們多爭取一點就多爭取一點吧。事情到馬保倉那裏有了一些變化,或者說馬保倉規範了這個事情。馬保倉把村裏的低保戶造了一個花名冊,姓名、性別、年齡清清楚楚,這也是馬保倉的拿手戲,他在生產隊當會計時弄的就是這一套。他規定凡低保戶,每人須到果園裏勞動三天,多則不限,最少三天。為什麼要這樣子來製定呢,也是本著公平的原則,因為並不是每個人都會那樣自覺,會主動來果園勞動,從這幾天的情勢就可見一斑,吃低保的有多少,來的不過三幾個人,同是吃低保的人,為啥要讓有的人勞動,讓有的人閑著呢?因此就製訂了這麼個花名冊,來果園勞動的人,即可簽到,勞動一日,簽到兩次,三日期滿,即算完成任務,可來可不來了。有人對這一舉措表示了讚賞。消息傳開,在村子裏引起了一些響動。
王爪爪
“爪爪”在我們這裏不叫“zhɑozhɑo”,叫“zhuɑzhuɑ”。王爪爪小時候不知得過什麼病,使他的兩隻手舒展不得,如雞爪子,他姓王,就叫他王爪爪。人是靠雙手勞動的,這樣子給王爪爪的生活帶來很大的不便。王爪爪後來找了個說話不大清楚的老婆,就是與他的這雙手有關,不然王爪爪是可以找一個更好的老婆的。王爪爪的老婆,大家叫她半啞子。她說起話來,就像滿嘴的牙掉了,而且舌頭被開水燙了似的。然而據說她和王爪爪之間可以交流自如,不成問題的。多年過去,他倆已有四個孩子,兩兒兩女,生活是艱難的。王爪爪兩口子都吃著低保。村長整修果園的消息傳來,王爪爪兩口子為難壞了,真是碰了個巧,他們要給大兒子娶媳婦呢。他們這樣的家庭,要說到一個媳婦,難處就不多說了,好的是終於說到媳婦了,日子也定下了,馬上就要往來娶呢。親家那邊不但嫁女兒,也還給兒子娶媳婦,娶媳嫁女,同在一日,所謂兩客一待,這樣的事情也是有的,主要是圖個便利,省點花銷,無人不理解的。大兒子因此去外父家幫忙了,把自己娶親的事放在了次要的位置,這也是王爪爪兩口子的決定。按王爪爪的話講,是要取親家的喜呢,隻要親家覺著咋好咋方便,我們就咋來。一個兒媳婦不好說啊。找來找去的那個難心。說來親家真是把麵子給了,把勁鼓了。親家把兒子當招女婿都行呢,隻要給上娃一個媳婦就成,叫娃跟上咱們這樣的父母受累害了。這是大兒子。小兒子在家裏是老三,和王爪爪一樣,也是個小王爪爪,不能指望他了,實際他也忙著呢,在村裏攬著一大群羊放呢。對於小兒子的手和自己的一樣,王爪爪是無怨言的,四個娃娃,隻有一個和自己一樣,已經算是照顧了,要是三個四個都這麼個手,你說咋辦?也不是沒有可能。而且老婆的毛病,沒有一個娃娃給遺傳上,所以人要知道好呢,要看出對你的照顧呢。這都是閑話了。娶親的日子眼看就到了,明兒就打算宰牛呢,王爪爪是忙裏忙外,買這個找那個,忙死了,兩個女兒和老婆忙鍋灶上的事,忙不過來,娶媳婦是大事,靠一家人的力量不行,要靠大家呢,靠親戚鄰裏呢。但是王爪爪這樣的家庭,說來還得靠他們自己,願意來幫忙的是不多的。一家人都連軸轉著,忙得走路都在打瞌睡,心裏卻是高興的,終於要娶媳婦了。
但是又碰上了村長這檔子事。
王爪爪和老婆商量著怎麼辦。這兩天家裏抽不出人去果園的,大概家裏前後得忙上半個月。抽不出人,這個先定下來;但是又必須得去人,這個也是無含糊的。必須要去給村長幫忙,吃著人家的低保呢。不是一個,還是兩個,不去誰聽著也不像話。村長和咱們是什麼關係?除了都姓著一個王字,再找不出什麼關係,但是把低保就給你了,年年都給你給著,王爪爪兩口子心裏對村長一直是感念的。得去人,又抽不出人,一麵親家,一麵村長,兩麵都得罪不起。咋辦?王爪爪和老婆一邊忙著手裏的事情,一邊商量著。他們覺得,現在就是親家願意把娶親的日子往後推一推,他們也不敢推;現在就是村長親自給他們說,讓他們隻管忙他們的事,不要往果園那邊想,他們也不會聽得進去。有時候不是人決定事情,是事情決定著人的。不要看老婆說話不清,主意是有的,她建議王爪爪去找老會計,給說上一聲,這兩天先不去果園裏,等家裏的事這裏前腳一忙完,後腳他們就去整果園,不要說天數,一直跟著平完為止。這個提議讓事情明朗了一瞬,很快王爪爪又提出異議來,說那麼多人去給幫忙,等咱們趕去,沒有活計了咋弄。那麼就要搞清楚。平整果園得多少日子,先把這個搞清再說。老婆建議說明兒牛宰了,給老會計拿上點肉,討個實信,看究竟能幹多少天。我就單怕咱們這邊忙罷,人家那邊也罷了,幫忙的人多得很嘛。然而沒別的好主意,先就這樣定下來,去給老會計說一聲總比不說好。那麼給老會計拿多少肉?他們的牛本來就不大,估摸能宰個二百來斤肉吧。還要給來賀喜的人吃好呢。兩口子都決定要給來到家裏的每一個人都吃好,讓他們吃出意外來才好,他們就是沒有,如果必要,就是把他們自己身上的肉割下來給客人端上,他們也會幹的,尤其要給親家方麵的人吃好,走的時間,還要讓他們帶上,這都是他們一再商量和計劃的,可以說每一斤肉都在詳盡的計劃和安排中。那麼給老會計拿多少肉,就不是個小問題,兩口子二斤商量到五斤,又從五斤商量回二斤,難有定見,最後終於是定了下來,二斤少了,五斤多了,不多不少,三斤。好,這個問題解決了,輕鬆不少。接下來的問題是由誰去找老會計,老兩口都覺得他們去不合適,他們都不適應和人打交道,最後定下來讓大女兒去,把事情說給大女兒,大女兒也同意去,兩口子高興得很,好像他們未曾這樣漂亮地處理過問題似的。老婆在縫一個布袋子,被針紮了一下,湧出來一個血珠,她不以為意,像擦掉在手上的一滴水漬那樣,把它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