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尖頭
王尖頭大名王國兵,尖頭是綽號。村裏人幾乎都有綽號的。村長王國才的綽號是王腫頭。腫頭不是說頭腫了,是說頭大,結實。頭大耳朵寬,長大能做官。王國才果然是不負其頭,當上了村長。馬保倉的綽號是筆頭子,這和他多年來任會計有關,筆頭子一繞,沒多了有少。這是村裏流傳深遠的話,說的就是老會計,也不知說的是什麼意思。王尖頭原本也是個倜儻人,給人開過貨車,天有不測風雲,後來害了眼病,去鄉醫院動手術,給動成了瞎子。王尖頭也不是省油的燈,去各級部門鬧過無數回,然而正像許多勸他的人所說的,畢竟你是個平民百姓,這個把你限製著呢,就是胳膊腿子一齊鬧,能鬧出個啥結果呢?鬧歸鬧,最終也就那樣了,眼睛是看不見了,他由一個貨車司機成了一個吃低保的人。他說他現在把命運相信得很。
他也不能不和老婆商量平整果園的事。他老婆是本村人,原本是村裏的很有風情的女子,他們算是自由戀愛,現在她就像一個白饅頭變成了黑饅頭,她心氣強,三個娃娃,沒一個留在家裏幫她什麼,娃們都在上學。她隻要睜開眼睛,就得像風轉兒一樣忙起來。王尖頭學會了紮笤帚、掃把,有時賣給村裏人,有時帶給親戚拿到城裏去賣。就過著這樣的日子。
關於給村長平整果園的事,他們商量了好幾輪了。
他們家,隻王尖頭一人吃低保,就是說,他們最少得去果園裏勞動三天。去是肯定要去,吃著人家的低保呢,關鍵問題是誰去,王尖頭去還是老婆去。
我去是想去呢,到哪搭也是下苦呢,我也想著到人夥夥裏熱鬧一下呢,可是我去了,家裏的活計咋辦?老婆翻來覆去就是這個觀點。
老婆還說,她要是去了,娃們放學回來吃飯,誰給做。
從老婆的話裏,聽不來她究竟是想去還是不想去。但王尖頭清楚,老婆是去不得的。老婆一走,這個家就亂了,運轉不開了。
說來王尖頭除了紮幾把笤帚、掃把外,倒還算是個閑人,但讓王尖頭苦惱的是,自己這麼個人,去了到底算不算數?你摸摸揣揣的,啥都看不著,你來幹啥呢,咋不讓你那個能幹的老婆來。老婆確實是能幹的。能幹也是給逼出來的。不讓人說,王尖頭好像自己就能說出這話來。連老婆也覺得派王尖頭去應卯不對勁,因此商量過好幾輪,老婆也沒有說出讓王尖頭去的話。王尖頭苦惱於沒有自己可幹的活計,他凡事都願意扯到命運上,他說你看咱們的這個命運,我是個紮笤帚的,他呢,又弄了個果園讓你平,這是兩回事嘛。要是紮笤帚就好了,我哪怕給他紮上一房子都行,握鐵鍁的事,我想幹也幹不了,正像人說的,心有餘力不足啊。這個話老婆不願聽,搶白他說,你以為世上的活計就是個紮笤帚,你以為人家稀罕你紮的笤帚呢。王尖頭常受老婆這樣的搶白,已習慣了,但還是說,我沒有那麼說,我沒有說紮笤帚有多麼重要,我是說咱們的命不好,一個會紮笤帚的,碰上了個平整果園的,這個買賣就做不成,我是這麼個意思。老婆說,運氣不好的人就是這麼個,等你會平整果園子了,他又問你會紮笤帚麼。老婆的話贏得了王尖頭的讚同,說正是這麼個理,一切都是命運在執掌,大事小事都是命運在作怪。
老婆說,我聽著低保漲呢,漲到六十塊呢。這個消息王尖頭也聽到了。好消息啊。你說紅口白牙吃著人家的低保呢,咋能關鍵的時候往後退。就是讓退也不能退的。
商量的結果終於出來,決定還是王尖頭去。隻能是王尖頭去,除非家裏還有另一個人。
苦惱王尖頭的事情當然還沒有解決:他去了能幹什麼?
但是走一步說一步,路是死的,人是活的,去了再看吧,讓幹啥就幹啥。
王尖頭打算厚著臉皮去,別人說什麼難聽話都承受,都裝作沒聽見。這個他王尖頭還是能做到的。到後來,好像是靈光一閃,王尖頭忽然找到了一個自己在果園裏的作用,他好像已經聽到老會計的話了,他聽到老會計有些感慨地說,你們看看,你們看看,連王尖頭都來了,那些眼睛亮得燈泡一樣的人還不來。很有可能老會計會說這個話的。王尖頭因此踏實了不少,竟因此覺得自己去比老婆的作用還要大,他想就此和老婆理論一番,然而他已經覺察到屋裏是空的,老婆不知已去哪裏忙活了。
呱啦啦
呱啦啦一看就是綽號,大名王國富。呱啦啦一家人說起來倒沒有什麼殘疾,日子過得也還湊合,按說他們不該吃低保的,然而也吃著,呱啦啦兩口子一人吃一份低保,吃了好幾年了。他們算是最早得知村長要平整果園的人,不待老會計的花名冊造出來,呱啦啦就決定帶著老婆要去果園裏勞動。
花名冊上,呱啦啦和老婆的名字已占著好幾格了。早晚各簽到一次,算來兩個人最少得在花名冊上留下十二個名字,呱啦啦六個,呱啦啦他老婆六個。雖然看上去自己的名字麻啦啦的有好幾行在那裏,讓人看著心裏有滿實感,但是不知怎麼的,總還是讓人覺得有些少。原本呱啦啦的打算是幹到底,果園什麼時候平整好,自己什麼時候算完成任務,然而老會計又定出這麼個標準來,就讓呱啦啦有些改主意。可見有時候定標準也不盡是好事。任務是每人三天,呱啦啦和老婆給自己定了最少跟著勞動四天的任務,他們總得超額勞動的,他們也不是沒情分的人。可是人的心思總是變化的,到後來呱啦啦就有些改主意,讓老婆還是照原計劃勞動,四天,不更改,他呢想和大家一樣,勞動上三天就行了,可是當初因為激切,不小心把最少要幹上四天的牛皮吹到老會計的耳朵裏了,這便不好辦,說話要算數,尤其對老會計,更是要說話算話。正好他的小舅子拉扯他,說他在城裏聯係好了二十來車炭,下一車炭六十塊,一分為二,一人三十,問他去不去。去呢,這麼好的事咋能不去!可是這一頭子咋辦?還正幹著呢,正幹得歡呢。和老婆商量,老婆讓他自己拿主意。老婆在一邊算賬,一車三十塊,二十車是多少塊?聽來是很分明的賬,也是夠老婆算一氣的。夜裏呱啦啦有些失眠,就是在想這個事情。下炭是肯定要去呢。這麼好的事,他要是不去,就是村長聽到了也笑話他呢。他了解村長,村長實際上看不起死腦筋的人。還不待雞叫,呱啦啦已經想好了主意。他睡著了。上工的時候,老婆好不容易才把他喊醒。老婆喊他去果園裏簽到。雖隻幾天,兩口子已習慣於這個簽到的工作了。在果園裏勞動了一小會兒,呱啦啦就把老會計拉到了一邊,嘰裏咕嚕地說起來。呱啦啦是很能說的,要不也不會被叫成呱啦啦。呱啦啦的意思是他有個急事,不能在果園裏盡義務了,但老婆不會走,老婆依然在這裏的,說到這裏呱啦啦忽然心裏一動,是啊,為什麼不讓老婆頂替自己多勞動上幾天呢,但這個念頭很快就被他否掉了,不行,老婆也吃低保著呢,老婆的賬算不到他的賬上。呱啦啦覺得自己的腦子很快地轉著,自己都有些跟不上。呱啦啦對自己的腦子曆來是有些自負的。呱啦啦擠眉弄眼地要求老會計網開一麵,做什麼呢?給他多簽上兩個“到”字。對你老人家來說,那還不是筆頭子一動的事麼。呱啦啦說著動了動自己的手,好像手裏有一支靈動自如的筆似的。他不會讓老會計白動筆頭子,他是有報酬的,簽一個“到”兩塊錢,兩個五塊,三個十塊,要是老會計大方,一下子給他簽了四個“到”,他就一次性付給老會計十五塊。他最多隻需要再簽四個“到”就行了,再多也不必要,何況還有老婆在那裏頂著呢。你看你的這個筆頭子多貴,一個字一塊幾,買煙買茶由你買去。呱啦啦誘惑著老會計。這個買賣當然是做成了。呱啦啦很快就離開了果園。當呱啦啦騎了自行車去找小舅子時,那輛舊自行車亂響一氣,幾乎被他整得要零散開來。
馬建文
馬建文好像沒什麼綽號,就叫馬建文。馬建文上過學,有說他初中畢業的,有說上到高中一年級休學了的。對這些事大家興趣不大,知道個大概就行了。馬建文因病休學卻是事實。他好像是肝病。又說他念書太用功傷了腦子的。後來也結婚成家,勉勉強強地過著日子。他的女人的邋遢是出了名的,身上常有飯點子和奶印子。據說馬建文寫過幾次申請,使老婆送到村長那裏去,就是給自己申請低保。不知道他都寫了些什麼。低保卻一直沒他的份兒。村裏人也笑話了馬建文,一個村裏人,寫什麼申請麼,賣弄你是個知識分子?是個知識分子你咋還在村子裏窩著?你咋還要低保?要也可以,你自己上門去說嘛,還寫,寫了還讓婆姨送,你就寫你的吧。逞能得很。對於村長的不給馬建文低保,大家覺得是可以理解的。要我是村長,我也不給。有人就這麼講過。念書念成那麼個樣子,說實話還不如不念。脫進福念了有幾年書呢,大概就會寫個脫進福,可是脫進福活的是啥人,你馬建文活下個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