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太太
祖太太說來是我家壽數最長的人,她活了近一百歲。然而人問她的年齡的時候,她總是說自己已經八十四歲了,該無常了,就是不無常,她也沒有辦法。問的人有時候會和老人開玩笑說,我前年問過你,你也是這個話,說你八十四了。問的人料定祖太太因此會有些不好意思的,老人的不好意思和孩子的一樣,人們是愛看這個的,就等著看祖太太怎麼回答,祖太太一點窘迫的樣子都沒有,她認真地聽著,她的耳朵竟然還不錯的,聽完了,就說,就是,滿八十四了,還不死,不死也沒辦法,死也不是硬死的。祖太太後來總是有些自說自話的意思,與人沒有交流,而且老人家後來是有些糊塗了,譬如家裏來了客人,給客人做了飯端上來,那隻有祖太太才能陪著客人同吃的,然而客人走了,祖太太卻會責問家裏人,為什麼不給她飯吃。回答說,你剛剛陪客人吃過了啊。祖太太是很不高興的,說我咋可能陪客人吃飯呢,我還沒有糊塗到那個程度吧?有時候她也會悄悄地問大姑姑,十二歲的大姑姑就是做飯的人,大姑姑經名叫鎖鎖,她問大姑姑說,鎖鎖,我今兒吃飯了麼?我記著沒吃,又記著吃了。父親說,祖太太雖然壽高,卻實在是沒享到什麼福,可以說把罪受了。餓也挨了,凍也挨了。那時候的人是燒不起炭的,都是去山裏找幹柴來燒。幹柴易燃,但很快就會燒盡。填炕主要依靠牲口糞,牲口糞從生產隊的飼養院兒裏來,飼養院兒的牲口糞全村人家輪著掃,一月才能輪到一次,即使儉省著用,也最多用到十天左右,餘剩的那些時間就得靠自己去想辦法。能想什麼辦法?三個姑姑和小叔夥蓋一條薄被,互相擠緊著取暖,父親則是去飼養院兒的驢槽裏睡覺,驢槽裏有牲口吃剩的夜草,能隔寒氣的。祖太太凍得沒有辦法,喊一個姑姑來和她睡,但是沒有哪個姑姑願意和她睡。祖太太蓋一條褥子,那褥子已不能蓋住十五歲的父親了,父親蓋住頭就會露出腳來。但是祖太太卻可以完全睡在這褥子下麵,人老了就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皺縮了,論身量九十多歲的祖太太和十二歲的大姑差不多。父親說聽說祖太太年輕的時候是一個高個子。這樣前後比較一下真是可怕的。祖太太的辦法是蒙頭睡覺,把自己完全包裹在褥子裏。這樣,嘴裏出來的熱氣就不會散掉,也是有一些作用的。大姑姑們是容易睡著的,先是凍得睡不著,然而一旦睡著也就覺不得凍了。祖太太卻是瞌睡少,夜裏苦於睡不著,夜很深了她還喊著大姑姑來和她睡,嘟嘟噥噥地說許多話,那時候大姑姑她們已經睡得深沉了。其實那時候大家都過的這日子。
對於祖太太,父親的日記裏有許多回憶。父親說祖太太年輕的時候,也是遠近聞名的人。聞名在兩個方麵,一來祖太太是一個土醫生,她的一些土方子花錢少(幾乎就不花什麼錢),還管用。尤其善於接生。常常有人遠路風塵的馱祖太太去給接生。連甘肅靖遠的陳占海也打聽到了這一點,他的女人高齡難產,他就從靖遠趕來,用騾子馱祖太太去給接生,當然是母子平安,陳占海兩口子還認祖太太做了幹媽,這情節我已經在別的文章裏寫過了。因為有這樣的手段,祖太太年輕時家裏的日子還是不錯的,接一個生,總會得到一些糧油什麼的。祖太太的另一個手段是摞糧垛。說來有些匪夷所思,摞糧垛應該是男人的活計,但是祖太太的摞糧垛可稱一絕。那時候我家的地是不少的,解放後土改的時候,我家充公的土地達一百七十畝,算算糧食應該是不少的。每年糧食下來運到場上,摞糧垛的事就落在了祖太太的頭上。父親說祖太太摞出來的糧垛有一個小山大,而且渾圓密實,風雨難侵。父親說有人做過實驗,讓騾子去吃祖太太摞過的糧垛,騾子幹著急撕不開。祖太太摞出的糧垛結實到如此程度,男人們也是比不上的。摞糧垛原本就是個技術活,都說祖太太把納鞋底繡花的功夫用在了摞糧垛上。祖太太摞糧垛的時候,祖太爺是很得意的,搬一把椅子坐在一邊喝著茶,看他的老婆在高高的糧垛上顯身手。人們的種種玩笑話讓祖太爺很是受用。祖太爺的力量是很好的。他就吃虧在了力量好上。順德的糧販子到我家來買糧食,他們年年都來的,算是老交往了,祖太爺力量好,就常常給他們幫一些忙,幫他們把糧口袋搭到騾背上。祖太爺可以輕鬆地把一口袋糧食放妥在騾背上,兩個順德客都未必能做到這一點,這就使祖太爺有些得意,也因此多幹了不少活計。一次他往騾背上搭糧袋時不知怎麼惹惱了騾子,甩出一蹄子,正踢中祖太爺的頭部,祖太爺就是這麼去世了的。祖太爺去世的時候不足四十歲,也就是說祖太爺去世後,祖太太在這人世間又活了六十年。
父親說他三五歲的時候,記得祖太太還在縣城的西門那裏開過雜貨鋪,父親記得其中除了油鹽醬醋外,還有煤油、白口布、針頭線腦等等,也還有一些篩子籮兒一類的家常用具。鋪麵有三間大小,兩間作店鋪,一間用木板隔開,靠窗盤有一麵土炕,供父親和祖太太睡覺休息用。父親還記得臨門有一張單人床,這也是有專用,韭菜坪拱北有人來縣上辦事,就住在這裏。父親說祖太太之所以到縣城開鋪子,不是為了掙錢,而是生了太太和奶奶的氣。太太就是爺爺的母親,在我就叫太太了。我們這裏就這樣的稱呼。祖太太為什麼要生太太和奶奶的氣呢?原因也是有的。我家曆來人丁不旺,到爺爺這一輩倒是生下不少兒女來,然而隻生不存,父親的好幾個哥哥姐姐都夭折了,這是容易引起恐慌的。細究原因,太太和奶奶找出來的原因是,這幾個孩子生下來,都歸祖太太帶著操心著,祖太太於這一點也是很上心,而且仗著自己是個土醫生,不要其他人多染指孩子。結果是一個個卻沒掉了。商量的結果是,再生下孩子來,不給祖太太帶了。生下父親後,為了躲避祖太太,奶奶到娘家坐月子去了。這讓祖太太很不高興。她還是想方設法的來操這個心,給父親做尿布子,做虎頭帽子。奶奶坐完月子隻好又回來,娘家不是常待的地方。於是家裏人隻要稍不注意,祖太太就得手了,抱著父親到村子裏串門子去了。一去就不見回來,你辛苦找也不容易找見。後來為了把父親帶牢在自己身邊,祖太太就去縣上開鋪子了,把父親帶去她的鋪子裏了。店鋪裏有一些好吃的,父親自然是樂於跟著祖太太的。父親還說到祖太太對於教門的虔誠,把拱北上的事當成自家的事,因此才在自己家裏備一張床,供拱北上來人用。每次拱北上來人,祖太太都要把店鋪裏的東西裝一些讓帶回去。那時候的拱北上還有田產的,有幾處果園,父親記得祖太太帶了他,還去果園的一個簡易房裏住過大半年時間,是幫著拱北上照看果園。果園裏的果子,父親是可以吃的,祖太太卻不吃,她也有她的一套道理的,說小娃娃犯罪能得到饒恕,像她這樣的老婆子幹罪行歹,就不會得到饒恕了。吃拱北上的幾個果子也是幹罪行歹麼?但是父親說,她記得祖太太從不吃果園的果子,掉到地上的果子她撿起來,裝在一個布袋子裏,積滿一袋,就讓拱北上來的人拿去。祖太太態度強硬著要帶父親,太太奶奶也拿她沒辦法的,後來看父親成長得健康、機靈,懸著的心也便漸漸放下來。
父親說,其實祖太太可算是大戶人家出來的,有過不短時間的好日子。她後來過的日子和她年輕時比較,可謂天上地下。我家的光陰是解放後才敗落下去的,並非不善經營,而是大氣候如此。解放初期,我家還有地一百七十畝,後來一分為二,一百畝充公給生產隊,七十畝因為挨近著縣城,充公到城關隊去了。說來可都是好地。後來城關隊的地裏很多麻錢,尤其大風過後地上就會顯出不少麻錢,父親他們去撿麻錢,給同去撿麻錢的娃娃吹噓說,這以前可是我們的地。地充公了,然而家裏也還有些存糧。正是祖太太,眼看形勢不利,就偷偷地在夜裏挖窖,把糧食存入去以備不測。祖太太在院子裏挖了許多小窖。過了不久,果然風聲緊起來,又有了一個新政策,要各家把糧食獻出來,剛開始鼓動自願捐獻,很快就來硬的了,隊長拿著一把钁頭,挨家搜起來,在家家戶戶的院子裏用钁頭敲著試,若是有空洞聲,就說明下麵有窖,於是就用手裏的钁頭挖起來。在我家敲出的空洞聲最多。鄰居的孩子揭發說,不但院子裏有糧窖,牆下麵也有的。果然在一些牆下麵也挖出糧窖來。隊長高興得很,誇祖太太說,這一次,你們的貢獻就大了,這些糧食是要送到朝鮮的啊。當時全隊挖出了三大車半糧食,其中我家就占了兩大車。公家把糧收去,每斤以九分錢計,付給我家人民幣七百塊。還把祖太太作為獻糧模範請到縣上去遊行。有不少裝糧的大車在街上遊行,每輛大車都由三匹鼻戴紅花的騾馬拉著,每輛車上都坐著一個獻糧模範,也是胸戴大紅花。祖太太就戴著大紅花,坐在從我家挖出的糧食上,就那樣遊過來遊過去,在街上遊了好幾個來回。祖太太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遊到後來,竟在那麼一個喜氣、熱鬧的場合睡著了。
我快要出生時祖太太還活著,那時候太太、奶奶都已經歸真多年了。祖太太對我的來世興味十足,天天要檢查母親的肚子,埋怨母親不快點生下來給她看看。父親說祖太太盼母親早日生下我來,也有著一個私心,父親說,祖太太的這個私心,應該說是很重的。我們這裏有一個說法,人大都罪孽深重,死後是要被拷問受打算的,祖太太當然是信之甚篤。然而也還有著一個說法,說人如果高壽,以至於見到了自己的第四輩後人,那麼就會得到放舍,不再受拷問和打算,我不正是祖太太的第四輩後人麼?祖太太盼我落生的心情是可以想見的,何況她又是那麼的喜歡孩子。祖太太不忘自己土醫生的身份,有時候會在母親的肚子上捏摸捏摸,捏摸得母親有些痛。一邊祖太太就開始給我做小被子了。那時候正是舉國過苦日子的時候,沒整片的布做小被子的,祖太太由大姑姑背了去村裏串門,這家討一片布,那家討一片布,把這些布片拚在一起給我做小被子。她給母親說,一定是個兒子,她一摸就摸來了,說得母親和父親都很高興。她催母親快一點,她好給接生。但是祖太太沒有給我接上生。我生下來時,祖太太歸真已經二十多天,快一個月了。我還算早生,按母親的說法,是不夠月就生了下來,母親隻懷了我八個月就生我下來,母親說這也是我瘦小體弱的一個原因。但是聽母親偷偷地和人說過,我不夠月生下來,有些蹊蹺,是不是土醫生祖太太做了什麼手腳?她一直都盼著進天堂的,母親記起了祖太太常常給她揉肚子的事。母親說祖太太用小布片拚成的那個小褥子很結實耐用,後來不僅是我用過,我的弟弟、妹妹都用過,可惜現在沒有了,不然可以讓我們親眼見見祖太太的針線活兒。母親說祖太太即使快一百歲了,針線活兒還是比較講究的。
太太
我把爺爺的母親叫太太。太太和奶奶歸真在同一年,享年七十餘歲。父親說,太太是把罪受了,舉一個例子可以為證,父親說,太太一條被子蓋了四十年,補得看不出原來的被麵是啥樣子了,到後來一條被子重得提不動、疊不成。
就父親的日記所記來看,太太算是一個苦命人,原本以為是從鄉裏嫁到了城裏,從窮家嫁到了富家,看來是好命,是有福之人,哪裏想到,剛好相反。我家八十年前還在縣城的,後來不得已才來到了現在所住的地方。現在的地方叫三岔河,原本是太太的娘家,太太走投無路,才投奔到娘家來。說投奔無路,也是有些言過其實,其實那時候太太如果是忍讓、遷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和太爺及他的小老婆一同過下去,日子也不會苦到後來的那個程度的。說來還是性格使然。太太的性格是有些倔的。
太太長相出眾,針線茶飯也好,這也是她能嫁到縣城,並嫁給太爺的原因。太太嫁來我家的時候,我家的條件還是相當不錯的。田地而外,也還在縣上開有幾家店鋪。這就使太爺沾了些不良習氣,後來竟從大教裏娶了一個小老婆來。我們這裏曾經把漢人稱大教裏人。其實那樣的時代,娶妾養小雖經革命影響,受到些衝擊,然而也還有的,沒有人會以為這是不得了的事。然而太太以為這就是不得了的事。她不和太爺過了,讓太爺和她的小老婆去過,她竟帶著爺爺來三岔河來投奔娘家人了。除了帶走爺爺,太太沒有從太爺那裏再帶出什麼。想必太太的性格是願意從太爺家帶出爺爺的。直到爺爺快二十歲的時候,太爺在祖太太的張羅下才開始分家,城裏的店鋪及院落留歸己用,田地都分給了爺爺和太太。太爺的小老婆是細淑人,反正也不種莊稼的。我們把太爺的小老婆叫二太太。據父親說,二太太還是一個很善良的人,她長得未必有太太好,然而洋氣,有許多習慣做派也是太太所沒有的,而且是即使學也學不會的。比如二太太就喜歡抽煙,抽煙的樣子是很好看的。她來三岔河看過太太幾次,太太卻從沒有去看過她一次。二太太把太太叫姐姐。好像她們兩個之間的關係還是不錯的。太爺熟悉太太的性格,給祖太太說,就是把土地分給人家人家也不要的,你就不要亂操心吧。太爺所說的人家,就是指太太。但是太太接受了太爺分給的田地。也許事過多年,情緒上有所緩解,何況有爺爺在那裏,不能意氣用事的。這也正是太太厲害的地方。說真的太太過苦日子也是過怕了。太太的自尊,不但在太爺那裏如此,在自己的娘家人麵前也複如此。盡量地不麻煩娘家人。太太帶著爺爺剛回娘家的時候,自己選擇住在娘家的一個磨坊裏,石磨在中間就占了不少空間,在裏麵盤了一麵比磨盤大不了多少的火炕,娘兒倆就住在裏麵,沒有門,白天猶可,晚上總要遮擋一下的,就用吃飯的桌子擋在門口,可見門也是很窄小的,而且飯桌也隻能遮擋些許,從飯桌上看出去,能看到遠處的山頭和星星。那時候雨水足,草長得盛,夜裏能聽到風吹得長草響個不停。那時候也多狼,太太和爺爺有幾次就看見狼從門前麵跑過去,那樣的一個飯桌擱在門上,能攔擋個什麼呢?好在狼隻是在門前跑過而已。剛開始太太態度堅決,作出和太爺一刀兩斷,再無關聯的樣子。不但是自己不接受太爺的東西,也不讓爺爺接受太爺的東西。太爺知道太太的性格,也不給。三岔河雖說是鄉下,距縣城卻是不遠的,可謂縣城近郊。就是這樣近的距離,爺爺和太爺父子之間,有好幾年沒見一麵。這當然是太太做了限製的原因。但是隔一段時間,太太會帶著爺爺去看祖太太,祖太太那時候喜歡住在店鋪裏。這便好,太太可以不去太爺家,又可以看到祖太太。
父親說爺爺生前講過一段往事,給他深刻的記憶,爺爺說他和太太去鋪子裏看祖太太,太太說,媽,我如今是李家的女子了,不是田家的媳婦了,你原諒著。太太姓李。這樣的一說時,太太好像是忽然間悲從中來,放聲大哭。這當然是鋪子裏沒有人的時候。祖太太也哭,哭著讓太太不要這樣說,說你還是田家的媳婦麼咋能不是呢。祖太太也給太太道歉說,兒大不由娘,她也是拿太爺沒辦法。其實祖太太在這個事情上生太爺的氣,同時也生太太的氣,而且生太太的氣更甚一些,這算個啥大不了的事呢?丈夫娶個小老婆女人就容不下,就離開,還帶走兒子,怎麼能這樣的做女人?男人娶小人不笑話,但是女人丟下男人不管了人才笑話呢啊。祖太太覺得太太的負氣離開讓我們田家丟盡了麵子。不知道祖太太和太太之間有過一些交涉和商量沒有,在外人看來,她們之間的關係也還不錯的,依然是婆媳關係,太太雖然離開了太爺,但是並沒有尋人別嫁,太太就這樣守了大半輩子活寡,過掉了自己的一生。爺爺給父親講太太說給祖太太的那句話時,和太太的大放悲聲一樣,爺爺也禁不住落下淚來,使父親銘記難忘,爺爺是很少流眼淚的。太太帶著爺爺去鋪子裏看祖太太,告別的時候,祖太太總要給東西,這讓太太很為難。爺爺說太太說出那樣絕情的話來,實際上就是提醒祖太太,不要再給東西了。祖太太急得要哭了,說這不是薩迪(太爺的經名)的東西,這是我在鋪子裏一個子兒一個子兒掙下的,你咋能不讓我給我的孫子東西呢?祖太太哭著說話的樣子很可怕,把爺爺都嚇哭了。太太對祖太太的孝順有目共睹,祖太太的鞋襪首帕都是太太一手包了來做。到手頭有了田地日子好過些時,太太常常蒸饃饃烙鍋盔給祖太太送去,不是爺爺去送,而是她帶著爺爺親自去送。在祖太太一方,隻要是太太送來的東西,不論吃的穿的,她都是樂嗬嗬的照單全收。父親分析說祖太太並不是喜歡這些送來的東西,而是以此維係著她和媳婦孫子之間的關係。當然太太的針線茶飯無可挑剔,太太烙的鍋盔,不黏不幹,香氣撲鼻,也正是祖太太最愛吃的。一家人就是這樣別扭而又難舍地過了下來。太爺過世後,祖太太把老院及店鋪都丟給了二太太,自己拐著一雙小腳來投奔她的鄉下媳婦了,這已是後話了,按下不提。
太爺分給爺爺的田地,爺爺前後種了有十多年,這算是有益的一麵,不利的一麵是,這些田地也慣出了爺爺的壞毛病,使他習慣於過手頭寬展的日子了,因此解放後土地充公,爺爺就有大勢去了的感覺,手頭的緊巴也讓爺爺感覺不適應,他對入社吃大鍋飯一類不熱心,而是偷偷地做起生意來。爺爺想著地沒收了,糧食也給挖去了,隊裏也許會感念這些方麵,對他網開一麵吧。這就是爺爺的傳統思想了,隊裏不僅無所感念,而且視他為異類,常常給他小鞋子穿。一不做二不休,爺爺心一狠,幹脆離開村子去做生意了,隊裏派出人去抓爺爺,卻不知道他究竟在哪裏。爺爺的頂風做生意,讓他的母親提懸著心放不下來。兒大不由娘,太太於此也體會出一些了。太太常常燒洋芋給爺爺吃,爺爺很喜歡吃太太的燒洋芋,吃了多少年吃不夠。太太常常燒好洋芋等爺爺回來吃,然而爺爺一年半載才能偷偷回來上一次。
終於爺爺被抓獲了,判刑十年。爺爺在號子裏關了三個月才判刑的。那三個月,太太天天在號子門外蹲守著,喊著爺爺的名字。不知道爺爺聽得到麼。她還認識了臨近著號子的一家人,說了下情話,在那家給爺爺做飯吃,做好飯她就提到號子裏去,她常常會多做一些,而且把飯做得很香,讓管教也吃上些。不知道管教吃了沒有,反正太太每次提給爺爺的飯,爺爺一個人怎麼吃也吃不完的。她除了給爺爺做飯,在號子後麵喊爺爺的名字,就再也幫不上爺爺什麼忙了。到爺爺判刑離開號子的時候,太太已經是往號子裏跑習慣了,這一條路她已經是熟悉了。爺爺剛離開號子的那幾天,太太還是會到號子那裏去,好像還不能相信爺爺已經離開了似的,她會坐在號子後麵的老城牆上,喊著爺爺的名字哭上一整天,日頭要落的時候她才下了城牆,一路哭著回家去。
爺爺後來被押送到銀川去勞改。爺爺去勞改不久太太就歸真了。她在一月之間接連害了兩次大病,好像自己清楚已不久於人世,就秘密地把父親叫到身邊,給年僅十四歲的父親交代了一些事情。她說家裏還有一些銀圓,還有一點金子,是她這些年的私房錢,在哪裏哪裏藏著,讓父親不要用,等爺爺勞改回來,交給爺爺。那時候奶奶已經歸真了,家裏另有一個老人就是祖太太,但是父親守口如瓶,沒有把太太說給他的話透露給祖太太。
太太很快就無常了。算來太太守寡孤過有五十多年。家裏竟然窮到無錢來抬埋太太。父親就到隊裏去借錢。費了些周折,借到人民幣十五元。回族人送葬,要給前來送葬的人出散乜帖的。但是統共才這麼點錢,還要給亡人扯卡番(裹纏遺體的白布,一般為丈六左右),一個人能散多少乜帖呢。好在前來送葬的人不多。父親給每個人散了一角錢的乜帖,人們都是默默地接過乜帖,接過杜哇後,又把乜帖還回了父親。父親說太太真是命苦,四十年蓋了一條被子不說,無常了連抬埋她的錢也沒有。
十年勞改期滿,爺爺從勞改隊回來,十年之間,家裏的三個老人已無常得一個不剩,爺爺幾乎要瘋掉了。夜深人靜的時候,父親從一個廢棄的蜂房裏取出一些銀圓和金子來。銀元四百塊,金子三兩多,還有一把銀簪子和一對沉甸甸的銀手鐲。這就是太太一輩子的私房錢,就是父母親結婚的時候,父親也沒有拿出這些來。
爺爺很快拿這些東西還清了欠債。原來爺爺做了一場生意,為此勞改十年,不僅是沒掙得什麼錢,還欠了這麼多債,這是讓人想不通的。父親說,其實那些賬債,可還可不還,爺爺被抓的時候沒收了身上所有,被沒收的東西裏有一部分是別人的,他們和爺爺搭夥做生意。原來爺爺還掉的,正是這樣一些賬債。
太爺
太爺歸真於一九六二年,享年五十四歲。他喜歡聽書。那時候縣上有一個說書的地方,是一個叫司徒清的人張羅著搞起來的。司徒清,廣東人,在我們這裏任過幾年縣長,政聲頗佳。後來又任夏縣縣長,對馬鴻逵的暴政憎而又懼,上吊自殺了。這個人在我們這裏有持久的名聲,我也曾寫過的。縣上說書的地方,就是他任縣長的時候搞起來的,名叫“驚堂屋”,縣上許多不識字的人卻熟悉西遊、三國一類,正是從這裏陸續聽得的,直到今天人們還習慣於把拉閑話叫做擺三國,可見源淵之深長。解放後這個書屋也還沒有關門,斷續又開了許多年,隻是變化了招牌和內容,講西遊、三國一類外,更多講一些新鮮事情。這裏最有名的說書人叫劉習聰。老輩人沒有不知道這個人的,稱他劉說客子。九十年代中期,劉習聰的一對孫子孫女一個考上了清華,一個考上了北大,轟動一時,人們找原因時,就說,人家那是老知識分子的家庭嘛,這老知識分子,指的就是劉習聰。隻是劉習聰那時候已不在人世了。閑話少說。太爺那時候就是這書屋裏的常客,他不僅聽,自己也登台說書的。太爺善說聊齋,說得活靈活現,讓人毛骨悚然。解放後太爺多說一類不怕鬼的故事,也還是說得人心驚膽戰,隻是終了的時候,忽然揭示真相,讓大家明了所說的其實不是鬼,隻不過是知識欠缺,庸人自擾罷了。說到底,太爺還是喜歡說聊齋,隻是迫於形勢,稍稍改換了一下頭麵而已。我小時候從家裏的舊木箱裏翻出老古董似的一些書來,有《封神榜》《聊齋誌異》等,密密麻麻的字看得人焦躁,想來正是太爺的老書吧,不知怎麼流落到我家來了。這些書,後來也是不知所終。我父親有說書的天分和喜好,看來是太爺在父親身上有所遺傳。太爺說來正是無常在了說書的地方,他正說一段什麼故事,說得正投入時,太爺的眼神忽然有些僵直,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都想著太爺是不是忘詞了,一個說書人怎麼會忘詞呢,忘了接著往下編嘛,太爺給大家把手木木地擺了擺就趴在了書桌上。等把太爺抬回家,太爺已經無常了,眼睛也睜著的,好像連他也困惑於自己的如此無常。現在看來,太爺可能得的是腦溢血。他講得興奮,好像又有頭暈的毛病,得這個病是不奇怪的。大家對太爺的無常多所議論,說書的地方,可算是一個教化人的地方,但也是一個娛樂場所,三教九流,都可涉足其間,回族對這樣的場所總還是有些輕薄的。都說太爺有這樣一些一般回族人不大有的嗜好,說來是受了二太太的影響。二太太不是還抽煙麼?誰見過女人抽煙的?聽說太爺還給二太太點煙。二太太抽煙,太爺就未必不抽的。我們這裏,老輩的回族人對抽煙喝酒還是側目視之的,會以此評判人的道德品行。在說書的地方說說書猶可,無常在那裏可就不好了。聽說太爺還給二太太一個人說書,聽見太爺在家裏朗聲說書,以為有多少人在聽著,但是推門進去一看,聽書的卻隻有一個二太太。這都讓大家覺得有些過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