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講起中國過去的美人,在我們心中最容易出現的,常常是這樣悲涼的句子:“最難消受美人恩”。
上海灘自開埠以來,彙聚中西方文化於一體,所承受的各種文化的衝擊應是十分劇烈的。如此,在大浪淘沙的一種文化背景之下,倘使我們要談起數十年間上海灘演藝界的奇女子,有四位“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的紅顏女子,恰好可以作為上海電影界四代女藝人的經典代表。
第一代的電影女王阮玲玉,我們看她留在這塵世的照片,她那的迷離悵惘眼神,卻令我們不由自主地聯想到江南煙雨三月的輕愁。這位中國的“葛麗泰·嘉寶”,奉獻給觀眾的最好影片都是默片。她用她優雅輕盈的肢體動作,以及憂傷得令人落淚的眼神,真實地為我們傳遞了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上海灘上唯美到令人窒息的風情。最後,她在“落花人獨立”的一種寂靜中悄悄地死去。
第二代女藝人的代表,便是本文的主角周璿。她在“鶯啼樹裏迷濃綠,蝶舞樽前映嫩黃”的大好春時,死於一種人生的不如意之中。
第三代的代表是上官雲珠,這是一個從冷血的民國時代跨越到火紅的新時代的曆史人物。在第三代陣容強大的中國女藝人隊伍中,也顯得相當有才華,她的笑容,曾感染了從民國到建國後幾代的中國觀眾。
第四代女藝人的代表,則應是風華絕代的楊麗坤。她年幼之時,曾經有過一個很可愛的乳名叫“小九”。後來,她因主演《五朵金花》而紅遍神州大地之後,便有愛她的影迷們親切地稱她為“九妹”。
四位人情腴潤的上海灘傑出女藝人中,阮玲玉、上官雲珠是死於自殺的,周璿、楊麗坤則死於精神病。無論是身處於一個“愁風愁雨愁煞人”的肅穆時代,還是身逢於一種“楊柳輕風萬千條”的柔美時節,上海灘的四位情與韻致俱好的女子,均僅僅燦然了一二十年,隨即像過了花期的花兒,寂然飄落了。
民國時代的周璿,曾經把十裏洋場上的風花雪月,拷貝在一圈圈發黃的膠片之中,因此,那個時代的周璿是火紅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陳衝,也曾經憑借其迷人的魅力,讓整整一個時代的人,沉湎於她所創造的影音繁華中。可是,火紅的周璿,不久即黯然墜落於中天。不屈不撓的陳衝卻最終得到了一份俗世的幸福。也許對於一個女子而言,真的如陳衝所說,“她們的人生經曆越單純,便越可能得到更多的現世幸福”。
如今,有關周璿的各種閑聞軼事,正被各色的藝術家,改編成種種的藝術作品,不斷地在舞台、銀幕上演繹著。
記得是在讀王人美傳記之時,她講周璿小妹最喜歡的一句口頭禪是:“滑稽來”。的確,斯人已去,歲月永恒,現今一些有關周璿的回憶,就像一種輪廓淡淡的女子畫像,卻無端被置放於哈哈鏡前扭轉放大,已經失卻了周璿的淒涼、甜美了,真是“滑稽來”。
其實,大約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初期,周璿應該有過一次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
那時,是日本人進入租界的前夜。周璿剛剛與嚴華結束了那段心碎的婚姻。賀綠汀與音專的一位叫張昊的學生,已經被汪偽特務盯上了。當時就住在上海新閘路的一個亭子間中,等候進入新四軍戰區。這時,已經紅透上海灘的大明星周璿,竟然找到了賀綠汀躲藏的那個隱蔽的亭子間。
周璿一看到賀綠汀就聲音很大地說:“這個短命的戲我不要拍了!你現在就帶我走,做新四軍去!”態度很清正,說得也很堅決。從周璿這樣的語調來判斷,周璿大約對於那種燈紅酒綠的演藝生涯已經有了一種深深的厭倦。可是,投奔新四軍就是投奔烽火連天的戰區,那對於一個女孩子而言,實在是太殘酷了。當時,對於女性進入新四軍戰區是有嚴格要求的。賀綠汀當時不敢貿然答應周璿的要求,就勸周璿去找上海演藝界的左翼大佬蔡楚生。這是周璿人生路的一個分岔點。
後來,上海解放,賀綠汀回到上海主持文藝工作。那個時候的周璿正在香港拍片,且不慎跟一個男子有了身孕。周璿想回到上海把孩子生下來。當時,香港的許多朋友都勸周璿留在香港生小孩,因為,那樣的時刻,像周璿那樣一直浸潤於醉生夢死的舊上海的女明星,於紅色上海而言,身份已有點敏感。可是,周璿還是不顧一切地回來了。當時,上海的宣傳部長是夏衍。上海的紅色藝術界,正在著手實施一個雄心勃勃的舊藝人思想改造計劃。周璿與張愛玲,是上海“孤島”時期名聲很大的兩個“黃色藝術家”,她們自然也就成了這個思想改造計劃的重點幫扶對象。
張愛玲為人雖孤僻,政治嗅覺卻好,她趁沒有人注意,悄悄地去了香港。周璿本來也可以到外麵去散散心的,卻遲疑難斷。她仿佛一個貪戀夜景的過客,抬頭仰望著中天的一鉤微月,複細瞧滿天的繁星如沸。不知不覺即到了安靜的旭日東升。這種時候,因為濃愁,周璿已是寂然如水。再想走,已是有心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