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後危思神情恍惚,看著莊姝洗衣服。莊姝彎著腰在搓衣板上搓著,裙子稍稍撩起,露出圓圓的膝蓋。她那苗條的身體原來也是很豐滿的,給他一種結實的感覺。她搓揉著那件外衣時感覺口袋裏有東西,於是把那封泡濕的信掏出來,看也沒看就扔進了撮箕。
“你要是打瞌睡了就到床上躺一會吧”。她說。
“我沒有午睡的習慣。再說要有人來,不太好。”他說。
“知道你在這裏,不會有人來的。不睡你就看書吧。”
他就轉過身去,搬過那本《莎士比亞選集》,一隻手撐著下巴,一隻手翻了起來。但是直到她把衣服洗完晾好,他也沒看進一個字。成千上萬的螞蟻密密麻麻地在書頁上蠕動,弄得他心裏亂糟的。
她站到他身後,雙手擱在他肩頭,輕聲問:“看過莎士比亞嗎?”
他說:“看過他的《哈姆雷特》和《奧賽羅》。”
她說:“莎士比亞太深刻了。你看奧賽羅,完全是由於心胸狹窄,嫉妒心太強而造成了自己的悲劇。”
“奧賽羅也是人,是人就有人性的弱點……”他翻到扉頁,手指捏到那個紅色印章上,不自在地痙攣了一下。
“在劇團時,我就把朱生豪澤的整套莎士比亞選集讀完了。當演員,不深入了解各類人物性格,增加各方麵的修養,是不行的。上次去召陽,在馬躍那兒看到一本,就借來了。莎士比亞每讀一遍都有不同的收獲。”
“馬躍?”他喃喃地。
她的臉色黯下來,啪地把他手中的書合上,推到一邊。他的麵頰感覺到了她不愉快的呼吸。
“你在想什麼?”她問。
“沒想什麼。”
“你瞞不過我的眼睛,看你這悶悶不樂的樣子,就知道你又在懷疑我了。”
“不,沒有……”他解釋道,“我隻是覺得總有別人的影子插在我們中間,妨礙我們進一步接近。”
“你呀,唉……”她歎口氣,皺起眉頭,拿起一條手絹在手指上纏著。
他瞟瞟她那懊惱的樣子,覺得兩人之間忽然很生分,於是想到她拒絕他馬上結婚的要求是有道理的。見她煩惱,他心中隱隱的有些歉意,卻不知如何表達,隻是抓起她的手,在自己臉上貼了貼。窗外有隻蟬在煩悶地叫著,正午的熱浪透過窗簾一波一波地漫進屋子裏來。她那光滑如凝脂的頸子上有了亮晶晶的細汗。他拿起扇子衝她輕輕扇著,她的劉海便忽悠忽悠地飛揚起來。
“危思,我過去和別人交往,總是坦誠相待,從來沒自私過。”她說。
這話並不使他舒心,他倒希望她過去很自私。
“也許,我對你的要求太高,不現實。也許愛情都是自私的吧?也許你的嫉妒猜疑正說明了你對我的愛?我說不清……事到如今,我隻好放棄我原來的立場,讓你了解我的過去。”
她喁喁低語,如在夢中。
他點了點頭,卻又立即有如臨深淵之感。
在他緊張的期待中,她娓娓地敘述起來。她的神色既不沉痛,也不傷感,那是一種平靜而迷惘的追憶。這追憶使他看見她在逝去的歲月舞台上活躍起來……她在亮相,在走台步,在引吭高歌,她是幸城人們眼裏的明星。她上街總吸引人們的視線,即使在那樣的年代,表示愛慕的信件也如秋葉般朝她紛紛飄來。她拒絕了縣長公子的求愛,而和一個右派的兒子好上了。右派的兒子是個翻砂工,沒有社會地位,但有才華也有感情。翻砂工住在郊外一間破屋子裏,拚命複習功課,準備參加“文革”後的第一次高考,她經常去看他。有一天夜裏……她說,“突然電燈熄了。那裏經常停電,但那天晚上停電是個陰謀……我坐在那裏沒有動,可這時一幫嫉妒得眼裏流血的人破門而入,抓住了我們倆……”她的聲音低下去,她開始重新經曆那難與人言的痛苦……她說,她的當局長的父親因蒙羞而震怒了,硬是要組織上開除翻砂工的廠籍,並將自己的女兒譴送到鄉下勞動改造了半年。在農村的大舞台上,她扮演了一個類似於祥林嫂的角色。祥林嫂被狼奪走了孩子,她被世俗奪走了愛情。翻砂工受盡屈辱後終於考上了大學遠走高飛,留下她默默咀嚼愛的苦果……
“這些事我從沒跟人說過,我調到這裏來,就是想擺脫過去。你的記憶沒有錯,你確實見過我,在青山鋪,我就在那兒勞動改造。隻是我不記得見過你……我否認是因為我不想揭開已經愈合的傷疤。”她抖動著雙肩。
他抓過她的手緊握著:“我理解你,我要謝謝老天,讓我在青山鋪的石拱橋上看見了你的美麗。我沒想到你一個弱女子,受過這麼大的苦,莊姝,我很同情你……不,不是你不需要的那種同情。”
“我懂。”她點點頭,靠進他懷裏。她的身子火一樣燙,他摟緊她,聽見了她的心跳。
過了一會,他問:“你們還有聯係沒有?”